中年字字句句嘲讽之意浓盛，白洛清却不知该说什么。
在世人想象中，她清冷无双，少言寡笑，仿佛真的如那天宫谪仙，不入人间。
可实际上，大多数时间，她并不是拒人不语，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幼时，也曾嬉笑耍闹，贪吃一块甜糖、一个麻饼，似个寻常小孩。
可是，终有一日，祖父和她说了许多，又开始教她修行，她才知道，原来一直跟在她身边的鸟，叫做凤凰，原来自她出生那天起，肩上就有担着所有期望。
她那时还不懂，原来命运之神眷顾的一切，早就标明价格。
残酷的价格。
她有着世人羡妒的天赋，意味着将走的更远，价码是日复一日枯燥乏味的修行，她有着天下仰望的出身，预示着会走的更快，代价是随心随性懵懂自然的女孩不再。
感受到不适时，她也反抗，百花盛开的院舍，院内清幽的竹林、林内枯朽的桐根，都是她不满的证明。
可是，仿佛有一把盘石之固的锁，有无数坚不可摧的链，织结一方地牢囚狱，没有扇窗，不见光明。
她的身份地位，是禁锢心神的一把锁:国律观规、师文繁节，不允许她言语上出现任何差错。
像是许多人都会经历的那样，人终于要杀死那个烂漫天真、自己的幼年，她也总归适应、然后习惯沉默不语，独自感伤失去的快乐。
世人抬首说她冷傲，仰视尊敬。
她只低头自我默哀，叹息失去。
像是麻雀不会攀谈凤鸟，人们不认为和白洛清有何共同话题，然后，她愈来愈沉默，不善交谈、不喜交谈往复循环，节节攀升，以至于，她连该如何回应中年的嘲笑都不知道。
可赵漓却是知道。
有时反驳激怒、在言论争执中战胜一个人最好的方法，便是顺着他说的话，以此为基础，不温不火地稍作回应。
中年说她，投胎好有长辈护佑，经不住风浪。
赵漓便大方地不予反对:“能不能受住大风波我不知道，也不好评说，但我想来，投胎不好的人，连见大风大浪的资格都没有。”
老人似乎听到什么笑话，大笑露出几颗黄渍牙齿，可阴冷气氛不但没因笑改变，反而在他脸上扩展开来。
中年也把视线从白洛清身上移开，看向赵漓，眉宇间尽是嘲弄，不屑说道:“你的胎就投的太差，要被今天的风浪拍死了。”
中年挑眉哂笑，继续说道:“不过，你若是将身上所有功法灵宝乖乖献出，我倒是可以饶你一命。”
强者对于弱者的骇人之言，大多是嘲笑，而不是愤怒，毕竟山狼不会在乎蚁虫的任何咆哮，更不会正视它们的渺小。
在二人眼中，赵漓就是那只蚂蚁。
不知是出于对弱小的自知，还是有另外的原因，赵漓没有理会二人的讥嘲，而是看着二人，认真说道:“我们可以将灵宝予你，并且保证不会报复，而且……”
修行者进离丘，自当是为传承与秘宝而来，只是两人方法不在正道。但若是能以物保命，赵漓当然愿意，他想女子也不会拒绝。
只是，中年却不同意。
中年笑着摇了摇头，打断了赵漓，“只限你一人，她，要同我们修行。”
赵漓闻言一愣，有些不解其意。
老者看到少年的疑惑，用舌头舔了口牙渍，像是吃到了什么美食，回味说道：“阴阳合欢，方得大道。她是天生的佳肴，实在无法放过。”
……
……
老人叫作白七，中年叫林君仙，分别是合欢宗里的第七、第八长老。
合欢宗在断山之南，在南境三千宗派中，实力称不上顶级，大概在中流偏上，却是最受诟病争议，为修行界不齿的门派之一。
因为，他们的修行法门太让人恶心。
合欢宗宗人，相信各人间灵气流动不息，而每人人的灵识便是一条灵河，他们认为可以通过鼎炉方式夺人造化，令他河改道，汇入修行者身。
即吸取他人灵气为己所用，并且觉得可以以此获得对方资质，自宗门老祖以此道修行逍遥，开立派门，拥趸此道者不绝如缕。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凤凰青龙那样的天赋，更多是是天资平平，像白七这样近期颐之年，却只修到三境的寻常人。
对于白七来说，死亡将至，哪里还在乎什么正派邪道，只想着如何延续生命，以至趋于偏执。
而相较于白七，林君仙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父亲修道五十载，散尽家财，却只是二境，落得被人耻笑，自知不适大道，便寄希望于儿子身上，自小教授。
林君仙颇有几分天资，后来赴清守山宗门，艰难做了位不记名的弟子，修行资源聊胜于无，还需做不少宗门的累活杂活。最可悲的是，在村镇中他独一的天赋，变得不值一提。
即使是最普通的一位外门弟子，天赋也远超于他，这让他无法接受，然后憎恨起那些所谓天才。
凭什么那些人来有学之不竭的功法，凭什么那些人有无尽的修行资源，苍天不公，为何独钟爱他们？
终于，他在偷窃宗门道法时被长老发现，逐出山门，父亲听闻后，忍不住村人讥笑，也郁郁而终。
后来，他遇到白七，在其引荐下入合欢宗，也对正道愈发深恶痛绝，对合欢之道更增景仰：有如此见效卓著的修行之法，焉能舍近求远，再行旧道？
他心中恨与执念更甚，认为是正道与村人害了父亲。
所以后来，他掩面回到村子，寻到曾嗤笑父亲的人，让他们清醒看着，然后与其妻女同交欢。
所以后来，他遇到正派弟子，几次与她们攀谈同行，自称正派子弟，然后乘其不备，悄然下药入水，或暗器注之，迷醉行事后灭迹。
他清楚记得村人的苦喊哀求，记得少女的盈盈热泪，记得那些姑娘醉倒前的愤怒。
这让他欢愉，如饮甘泉。
不过，林君仙知道，那些人天资并不出众，裨益有限，对他的修行帮助很慢。
但好在，苍天开眼，让他遇到一个真正的天骄。
他认得她的剑，明白这位重伤在身，看起来相貌平平的女子，其实是那尾凤凰。
与之合欢，会有何种助益，他不敢想。
但一定很鲜美，必然很难忘。
他现在只想揭开她的假面，看着她，尝一尝她的味道。
这是天赐机缘。
他虽极力克制兴奋，可早已心潮澎湃。
想着你这只凤凰，届时是否还敢摆出这幅清淡孤高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