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些年曾经迷茫,愤怒,绝望,甚至想过效仿于文朝的婆娘,可是心里有股气,一直顶着他,在他的身体里放肆张狂的流窜,快要把他撕碎了,找不到任何出口。
现在那股气又在撕咬他的骨血,心头密密麻麻的疼,让他红了眼眶。
不知何时,一股凉意在脸上滑落。
他茫然抬手一抹,又下意识看了看天。
虽然灰蒙蒙的,但可以确定没有下雨。
他居然会落泪!
他记得那年被送过来之后,就仿佛熬干了身子骨,已经没有眼泪了。
泪珠一串串砸下来,于湛秋捏着拳头的指尖发白。
旁边老头见状,哪里还不明白人家要说话?赶紧接过褚海潮手里的草篓子,捡起镰刀,退了出去。
勤务兵他们都站在门外,保持着只要于湛秋大声喊一下,他们就能听见,但是正常交流,又能回避的距离。
褚海潮颤抖着唇,拼命想要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他不愿意再露出软弱的一面让于湛秋看见,他不想再任由于湛秋牵动他的情绪。
于湛秋没有再往前,平平淡淡的开口。
“国家建设需要人才,你知道的,从五十年代,一穷二白开始,国家想做点什么事情都绕不开人才。”
“可是人才太跳脱,各派系主意太多,比起主权,人才又不是那么重要了。
我把你打发到这穷乡僻壤快七年了,这七年,不知道你想明白没有,是先学问,后国家,还是国家利益高于一切?”
褚海潮一脸茫然。
国家利益高于一切吗?
他接受的教育里面,就没有这个说法。
也不能怪他奇怪这个说法。
他出生的年代,就是四分五裂,军阀混战的年代,他少年时喜欢理科,十几岁出国留学,对历史知之甚少。
他过去从不觉得脚下的土地,土地上千千万万人的命运,需要他做点什么努力。
他过去的字典里,没有社会责任心这个词,因为他就没从社会享受过什么福利。
他的一切都是父母祖辈的托举,和他自己的天赋与努力。
现在于湛秋猛然跟他说起这些,这几年来浆糊一般的脑袋上,仿佛被人当头一棒,拨云见日。
原来这个四分五裂的社会,现在已经是一个完整的国家了。
不对,早就是一个完整的国家了。
只是他不关心这些,所以不明白,安定的生活,挺直的腰背,挪开头上地主和官僚这两座大山,对黄泥塘村的村民来说,多么珍贵。
于湛秋没有那么多耐心等他想明白。
“我这里有两条路,第一,我可以给你平反,但是你要到西北队里隐姓埋名,为国家工作,工资肯定没有你之前在仪器厂多,也没有京都繁华自由。
第二条路——”
于湛秋犹豫片刻,坚定了想法。
“我可以送你去与父母团聚,以后不要再踏足我们这个国家,这片土地了。”
褚海潮张了张嘴,依旧发布出声音。
于湛秋抬了抬下巴。
“我这三天都会在公社驻扎办公,白天可能在周边大队,早晚肯定在公社,想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直接跟大队长请假就行,我打过招呼,队里不会为难你的。”
有平反迹象的,大队包括村民都会恭恭敬敬,礼让三分。
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于湛秋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安安静静的走了。
曾经亲密无间的人,如今咫尺天涯。一个转身,可能就是永别。
褚海潮呆愣愣的站在狭窄的天井里,左边是牛棚,右边是他跟老头住的房子,抬头只能看见巴掌大的天空。
虽然身陷囹圄,但是他见过高山大海,见过天高地阔。
他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煎熬。
如果能回到港城去,回到父母身边,他又可以做回孩子,那个单纯无忧,只需要做自己的孩子。
暮色笼罩四野,外面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大人喊孩子吃饭的嚷嚷声,鸡鸭回笼,鸟雀还巢,牛马鸣叫,鼻端甚至能嗅到炊烟的气息。
“小海,你怎么还站那?天都黑了!快进屋,今天我弄了点麸皮,这比糠好吃,不拉嗓子……”
褚海潮没有说话,老头已经习惯了,絮絮叨叨说话家常。
“秋收的粮食都入库了,等交了公粮,就可以分粮食,今年是个丰收年,咱俩虽然工分不多,也够一天两顿包饭……”
原本身居高位,什么好东西,不用他开口,只要多看一眼,就有人费尽心机往他跟前送,他还烦躁的睡不着,现在一年到头忙碌,只要每天能吃两顿饱饭就满足了。
所以人的幸福感来自知足,痛苦来自欲壑难填啊!
褚海潮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要是能回到港城,他还是当初十五六岁无忧无虑的少年,姆妈温柔,老爸内敛,哥哥稳重,一家人都爱他。
日出日落,到了第三天,于湛秋让人带话给他,晚上十点的火车,要离开赣城。
褚海潮面无表情,早早躺下,刚刚入睡,他又开始做梦。
梦里一个灯光璀璨的房间,留声机里黑胶唱片缓缓旋转,音乐柔和又低沉,很多人在跳舞,又快速散去,场景仿佛流沙一般飞快转换。
在繁琐的吊灯下,有两个人靠在一起,舞姿曼妙,丝毫不受身边人来来去去的影响。
褚海潮拼命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中间那两个人,可是他视线里一片模糊,脚下也仿佛被胶水粘住一般,整个人都不受控制。
突然,那两人头顶上的吊灯哗啦啦发出声响,像是地震,又像是狂风骤雨,那灯下慢舞的女人终于转过头看他,脸上带着凄惨的笑容。
“阿秋!阿秋!阿秋快躲开——”
褚海潮在心里呐喊,张开嘴,却无论怎么努力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他急的冒火,浑身都在用力挣扎,想要摆脱束缚,扑上去救人。
最后那华丽沉重的水晶吊顶仿佛大厦崩塌,摧枯拉朽一般,‘哗啦啦’砸下来,琉璃撞击声,清脆刺耳,砸在人脸上,灯光还是亮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