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月娥又念叨。
“后来那孩子好起来了,可是瘦的一阵风都能吹跑,人在衣服里头打晃,不知道是发烧烧坏了还是怎的,来了之后就没听他发出过声音,村里孩子都叫他哑巴。”
于湛秋眼眶热乎乎,浑身却仿佛坠入冰窟。
“来的时候连一身换洗衣服都没带,是你爸以前的旧衣服,我收拾了给他送过去的。”
她还有很多话没说。
褚海潮认出她跟于伟业,眼神很受伤,不过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对他好的,就默默接受。
对他不好的,那些朝他扔泥巴的调皮孩子,他也不去反抗。
虽说别的村都会树立典型,响应上头号召,不过黄泥塘村民风还行,最多把于爷家的族人拉出来溜溜。
尤其是褚海潮这样的,又没有特别重的罪名,算是边缘人物。
于湛秋想起她收起来的,褚海潮跟港城父母,德国老师往来的那些信件,没有说话。
郑月娥把最沉重的话题掀开,索性问到底。
“小褚已经这样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是等着他,还是再相看个人?总不能一辈子都这样没着没落的吧?”
父母总盼着自家孩子过得好,哪怕有时候知道,别人家孩子委屈了。
私心里她是盼着于湛秋赶紧解开这个心结,组建家庭,和和美美的,不过她不敢逼的太紧,时间已经让这对无话不说的母女变得疏离拘谨。
于湛秋抿了抿唇,声音在黑夜里,微微颤抖。
“等我这两天找个时间去看看的吧!”
现在已经有很多知识分子平反起复,国家发展需要人才,用他们是早晚的事情。
科学无国界,但是这些科学家人才必须先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和立场,国家爱惜人才,却绝不会被人才裹挟,让局势不稳。
再稀缺的人才,不能坚定立场为我所用,也不必强求,稳固统治,长长久久,人才总是会有的。
于湛秋一直没鼓起勇气,在家不怎么出门。
于伟业每天要督促生产,紧抓劳动,团结上下,基本天天早出晚归忙得很。
于占喜和于占山兄弟每天背着大大的布袋子书包上学堂,也不在家。
村里人知道于伟业在外当官的女儿回来了,想上门又不敢。
孩子回家,妈妈最多惯三天,什么年代都一样。
这不,第四天,郑月娥看不下去了。
“这么大的姑娘整天闷在家里干啥?你弟都知道满村跑,去去去,出去转转,在家躺着骨头都要锈了。”
于湛秋在沟圩转转,回来郑月娥又看不下去了。
“谁家大姑娘还跟小时候似的,出去一疯就是大半天,啥也不干,不到饭点儿不知道回来?”
这日子没法过了,于湛秋待到第四天,去大队部打电话,让人来接她。
城里很快派了车,在大队部深居简出的勤务兵也收拾行囊来接于湛秋。
郑月娥这才反应过来,女儿又要走了,这一走,下次回来遥遥无期。
于是后知后觉的母爱又开始了。
腊肉,风干鸡,咸鸭蛋,不要钱似的往车上装。
就连于湛秋带回来的麦乳精都恨不得让她再带回去。
“妈妈妈,我衣食住行单位全包,还有特供,啥都不缺,多的吃不完!”
于伟业拦着郑月娥疯狂举动,又跟于湛秋谈心。
“这就直接回,还是有别的任务?”
于湛秋的确带着任务回来的。
“还要到附近转转,估摸着要几天才回京都。”
回去的时候应该就不是一个人了。
形势渐渐好转,政策回春,很多技术型人才都陆续被迎接回去,于湛秋等人也有所感应,到处抢人。
等于湛秋等人被清算的时候,这些被他们迎回去得以平反的,就是他们的救命稻草和人脉。
不过有些人可有可无,还得在草棚子里继续待下去,比如跟褚海潮一起的那位。
褚海潮现在住在于爷家以前的马棚,目前用来养生产队的牛,旁边有一间挺好的房子,以前是给马夫住的,现在住着褚海潮和一个老头。
虽然不大,但是砖瓦结构的房子很结实,挡风遮雨没问题,比于文朝住的草棚子好多了。
于湛秋被勤务兵护送着,到了于地主家宅院侧门,马夫小厮专门进出的地方。
门口就是一整片稻田。
现在是抢收完,刚刚深耕过,鸟儿忙忙碌碌在田里找草籽和虫子吃,远远看着,一望无际,却也吞噬人心,仿佛待在死寂的深海海底。
褚海潮的劳动地点和时间都受到限制,轻易不得外出,这些日子,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说于湛秋回来,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朱红的油漆木门,经历岁月风雨,褪去华丽的色彩,显得斑驳陈旧。
于湛秋轻轻推了一下门,只是虚掩着,这会儿吱哑一声就开了。
一位白发老人,见到于湛秋,虽然不清楚身份,但是看见她身边的勤务,就知道身份不一般,诚惶诚恐的鞠躬。
于湛秋没说什么,一脚跨进去。
褚海潮正背对着她,给牛添草料。
“小海!海潮?有人来了。”
老头见褚海潮没反应过来,生怕他得罪人,赶紧叫他。
褚海潮后知后觉,缓缓转过身来。
两人隔着两米不到的距离,相顾无言。
于湛秋上下打量六年多不见的褚海潮,他瘦了很多,也憔悴很多,本就痴迷科研,三餐不定,肠胃很差,身板不算结识,只是胜在年轻。
如今人在衣中晃,破旧单薄的衣衫仿佛不胜秋风的凉意,让人为他担忧。
唯一不变的是他的眼眸,一如当年的单纯澄澈,并没有沾染多少世俗的尘埃。
只是带着些许受伤。
不对,应该是许许多多的受伤和委屈。
爱人背叛,已经在他的心上狠狠一刀。
又被于湛秋亲手打入泥里,所有的骄傲自尊理想追求,都被于湛秋不屑一顾的踩在脚下,只剩现在行尸走肉般的活着。
褚海潮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不知道是自己无话可说,还是真的病了,像大家说的那样,成了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