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成蹊【〇三七·恋恋满天星(6)】
成蹊反手按下门边的开关,日暮之后幽暗而陈旧的面铺店堂,瞬间亮了起来。
可这是一间食肆,年长日久地被油烟炭灰水蒸汽浸透,早已经不可能有窗明几净的通透。
区区几盏昏黄的白炽灯,仅仅是撑开自身周围的粘稠黑暗,便已经筋疲力尽,更难以顾及方窗隔墙那头的厨房,还有走廊尽处颜丹若的卧室。
一切都跟中午离开时差不多,但似乎又有哪里不太一样。不止是天黑变暗这么简单。
然而到底是哪里变了呢,成蹊一时间却不能分明地说出来。
他尝试着,一边四下环顾,查看情况,一边朝面铺子的深处走。
空旷的屋角那边,一小团白晃晃的东西,正压在它自己的漆黑影子上,一动不动地斜躺着。
他记得这个——就是之前中午来的时候,不小心踢飞的塑料玩具枪。
都旧得褪了颜色,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了。
等等…塑料玩具水枪…
旧塑料玩具水枪!
头一个不对劲的就是这个东西——
迷惑的感觉倏地褪去,随即却又以更汹涌的势头朝成蹊扑来。
他疾步走上前,俯身一把抓起那个玩具。
就是路边摊上再常见不过的便宜货,造型相当草率的小手枪。
比起小朋友也能握住的细把手,枪管明显要宽大很多,枪膛下、扳机前装配着一个储水的小圆罐,枪口则被满是小孔的塑料片堵着。
这应该不是那种比射程的水枪,更像是…
成蹊颠倒着玩具,拿在手里比划了一下——
更像是那种吹肥皂泡泡的小玩艺儿。
不觉得不自然吗?
这是一个年轻女性独居的空间,理论上说,不应该会出现这种玩旧了的幼儿用品。
即便那个武疯子一口咬定有个“儿子”,但这房子的确没有儿童生活过的一丝痕迹,所以仅仅一个泡泡机,反而倒更显突兀。
虽然也有可能,它就是颜丹若的所有物。
成蹊尝试着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狡猾的美人惯犯,孤身一人坐在空荡而昏昧的破旧农舍里,终于卸去平日里温良和善的伪装,带着一脸得意却落寞的冷笑,随意吹出一连串五光十色的泡沫…
游萤般闪烁,螺钿般绮丽的肥皂泡,呼啦啦、呼啦啦,缭乱地飘飞开来,高高低低悬浮在她周遭,掠过那墨河般的长发,倒映进她深不见底的瞳孔中…
那场景华丽而诡谲。
他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反射性地摇了摇头,挥散这令人不快的联想。
然而随着摇头的动作带来的微微眩晕感,是某种不能自已的清醒感,突然从惯性思维的缝隙里倏忽逃逸出来。
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上一次来到这里也是,明明就是在眼皮底下的东西,却偏偏没有发现。
成蹊猛地攥紧玩具,转身跑向颜丹若的卧室。
推门开灯的刹那,他不由自主地又一次屏住呼吸。
贫乏简陋的室内景象再度呈现在眼前。
生活设施维持在最低限度,简直像苦行僧那样。甚至连质朴刚健的成蹊,都过得比她讲究。
那个小房间里只有床铺、桌子、衣柜…
对,衣柜。
重新打开柜门,里面还是只有被褥杂物和那几件冬衣。
被忽略的线索分明就在这里——现在是六月初夏时节,衣柜里为什么只收了冷天的厚衣物,却不见日常换洗的着装?
颜丹若的确不算特别爱打扮的,人们也更多会关注她的美貌而非衣饰,但某种程度上,这也说明她穿着没有问题——整洁得体,应时应节,从没有什么会特别让人在意的龃龉不和谐之处。
绝不是大热天还套着棉袄的人。
那么她当季的春装夏衣到哪里去了?
整个农舍里,除了厨房里的商用冷柜,再没有别的箱笼橱柜了。
而那个成蹊也检查过。空无一物。
他沉吟着,慢慢转过身,走近充当床头柜和梳妆台的简易方桌。
上次主要是为了找人,加上偷看别人卧室实在不礼貌,于是没有仔细看——原来,桌上还放着一面镜子和一个雪花膏瓶。
即便是个连防晒霜都不擦的糙汉,成蹊也知道女孩子的妆镜前,只有一瓶化妆品的情况有点罕见。
更重要的是…没有看见梳子啊。
他返身跑去走廊中段的盥洗室卫生间,一样没有看到。
牙刷毛巾什么的都有,就是没用梳子。
可是长发的颜丹若,怎么可能不用梳子?
她…真的住在这个卧室里吗?
真的住在这栋房子里吗?
还是这里只是故弄玄虚的障眼法,狡兔三窟的迷魂阵?
她为什么要这样布置,难道是为了躲谁吗?
躲自己这边的人,为了更容易卷款潜逃?
躲那个疯子?
无论哪一种,其实干脆搬到基地,和大家一起住宿舍,都更方便行动或是更保证安全。
根本没有必要多此一举,营造遗世独立的假象。
除非…她没有办法过集体生活。
比如背负着有什么秘密。
这个秘密并非不可告人的阴谋诡计之类无形之物,而是必须妥善隐藏,绝对不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把她困在这间屋子里,不得不蜘蛛一样筑起谜巢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狐疑地挪动步伐,成蹊走出联通卧室的走廊,来到厨房一带。
那三四个碗并菜碟还放在沥水架上。
基地里有食堂的,包括颜丹若在内,吃饭都在食堂解决的啊?
眼前这么多碗碟,倒像是一家子吃饭一样…
对了…一家子!
成蹊陡然间回忆起来,中午时候来到这里,莫名感受到某种复杂却又融合的气息。
那种家庭的气息,甚至让他以为是之前的住户留下的。
可是此刻,它却已经消散无踪了…
所以自己才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
是那种不复存在的“家庭”感。
“家庭”吗…
成蹊缓缓低下头,眼角余光蓦地扫过了手里的玩具泡泡机。
一瞬间对真相的彻悟,轰然坠落在他脑海。
所谓的秘密,不就是那个失踪的“儿子”,颜丹若和那个武疯子的“儿子”吗?
所谓的家庭,不就是母子两人相依为命的家庭吗?
她从疯子身边带走了那个孩子,藏匿在这个隐蔽的乡间小屋里。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不动声色地卖面条,上下班,工作、社交,有条不紊…
食客也好,同事也好,每天来来去去,寒暄闲聊。可是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就在这个有限的空间里,在谁也没有察觉到的,或许只有一墙之隔的某个地方,竟藏着一个孩子!
日复一日,无声无息,不言不动,不哭不闹,幼小的他究竟是怎么活过来的啊!
成蹊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脚步也仓皇起来。
会在哪里?
她会能将那个孩子藏在哪里?
这间平房农舍就这么大,能藏在哪里?
急切却毫无目标地打着转,他冷不防一脚踢到了落在厨房灶底的饮料瓶盖。
那小小的金属薄块弹跳了一下,咕噜噜滚向远处,发出类似弹珠轻跳的声音…
嘀嗒,嘀嗒,越来越远…
像极了…
像极了午间从头顶的天花板上传来过的声音!
那时候自己的确曾疑心过会不会有阁楼夹层,只是一时被打了岔,并没有再继续寻找。
如果真有阁楼的话,哪里才是入口,要从哪里才能上去?
成蹊的掌心因焦急而沁出冷汗,他急迫地转头四顾,蓦然转身,视线落在了堆在店堂角落的餐桌客椅上…
层层叠叠地堆放在哪里,看似乱得很,但仔细看可以发现,桌子在下,椅子在旁,只要一张张摞起来…
就会变成台阶,变成梯子!
成蹊急匆匆绕过厨房隔墙,直奔那堆桌椅,拿起几张椅凳架在一起,随即敏捷地爬了上去,抬手就去推天花板。
只听得咔嚓一声,那扣板明显向上松动了一下。
并没有尘埃掉落下来。
这么年深日久、烟熏火燎的饮食店天花板,震动时居然没有油灰,就表示那些早已经被抖落干净了。
在无数次攀爬上下的过程中,被抖落干净了!
发现了这个事实,成蹊顿时心一横,猛地一抬手。
砰地一声,头顶上方的一块扣板顿时整个儿被掀翻开来。
他不假思索地抓住扣板边缘猛地引体纵身,一下子跳进了天花板隔层里。
也跳进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一秒过去了,两秒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惊恐的喊叫,没有杂沓的脚步。
深不见底的静夜横亘在眼前。成蹊甚至都忘了还可以打开手机电筒来照亮。
或者说对有可能会看到恐怖景象的抗拒与逃避,压制了他打开电筒的念头。
可眼睛终究会渐渐适应最微弱的光线。一点点浮现在视野里的,是不可思议的轮廓。
——暗黑的童话世界。
——空无一人的乐园废墟。
这所农舍是倾斜的人字坡屋顶,从内部看,梁柱搭出了四个“伞”字头,撑起了一片逼仄狭窄的三角形阁楼空间。
这高度成蹊必须弯着腰,对颜丹若而言可能也有些勉强,但对小孩子而言,却是再合适不过的秘密基地。
阁楼的地面,这里那里都铺着厚厚的毯子被褥,努力地降低声响。
蚊帐,床单,纸张和衣物…一切有用的,无用的东西,柔软地堆积着,凌乱地悬挂着,分割出迂回曲折的动线。
像是一件不知有没有完成的装置艺术作品。
只是没有灯光,通风也不那么顺畅,所有的色彩都闷在令人窒息的浊黑里,犹如火山灰下的脆弱花朵。
那种复杂而融合的气息,家的气息,却在这里变得明确。
成蹊停了好一会儿,平复几乎要失控的心跳,随即尝试着,踏出无声的步伐,摸索着开始了这微不足道的探险。
转过这人为制造的山重水复,转过层层帐幔片片帘幕,他想象着那孤独的孩子,一个人在这里默默地捉迷藏的样子…
他怎么能忍受的?
这个小小的生命,小小的灵魂,忍受着禁锢,忍受着孤寂,忍受着黑暗,直至溶化于此,消失于此,不复存在。
成蹊已经越来越确定这里是无人之境。
而自己中午来到的时候,他们,他们母子,甚至有可能还在这里。
就在这黑暗游乐园中,麻木地滚动着弹珠。
意识到这一点的他,紧走两步来到阁楼的最深处。
迎面就看见梁柱之间,深藏着一张鸟巢一样的地铺,厚实而绵软的被褥旁边,放着一大两小,三个枕头。
朝左看去,颜丹若的日常衣物遮蔽着这个小窝的一翼。
而另一边则是一帘窄窄的,深深浅浅的红。
成蹊走上前去,伸手抓过其中几片——那也是衣服。
是三四岁小孩子的衣服。
小小的衣襟,小小的袖口。
可是,每一个式样都有两件。
成双成对,一模一样的两件…
难道颜丹若的“儿子”,有两个?
所以这个空间里才会弥漫着复杂而融合的“家庭”气息,仅仅母子两人还不够——三人成众。
所谓的“儿子”有两个,一般年纪、一般身型的两个?
难道…
不会吧!
不会这么巧吧——
难道自己,其实早就已经见过“他们”了!
陶家祖屋的门没有关,院里没有灯,没有人,没有声音。
陶李一脚踏进这座青砖灰瓦、三进四厢的院落。
据说它建成于清初,至今都从未翻建,历年来家族的尽心维护修缮,使它一直保持着原本的风貌。
如今只有施校长一个人独居于此,所以整个院落就开了迎门那一进,其余都关门落锁。。
因此陶李进门后,三下两下就找了个遍,却哪里都不见奶奶的影子。
这是她负气离开之后,第一次回到这里。
这也是她第一次主动起意,要来找自己的奶奶。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整个村落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整个世界都渐渐消失在夜色里。
这一刹那,难以名状的孤独感突然攫住了陶李,控制不住的急促心跳,推着酸楚的热流涌向喉间,化作疼痛的哽咽,感催迫她脱口高喊道:“奶奶!”
她从不曾如此热切地呼唤过自己的祖母,她们几乎都没怎么相处过,彼此间没多少信任和亲近。
然而这一刻,呼唤一旦出口便再也不能遏止:“奶奶!奶奶你在哪儿啊!奶奶!”
爸爸妈妈如今在哪里,陶李不知道。看起来有没有这个女儿他们都过得很好。
可是奶奶在哪里,她知道。哪怕不去看,不去找,也一直都知道。
如果连奶奶都不见了,那该怎么办啊!
此时此刻,陷入恐慌中的陶李,并没有注意到祖屋大门方向的动静。
一道身影,正悄无声息地,疾步朝院内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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