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成蹊【〇三八·恋恋满天星(7)】
直到那个人影已经挡在了厢房门口,置身其中的陶李才陡然发现。
此刻已经避无可避,进退两难。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战,这才想起刚刚一进门,就应该开灯的。
自己没有得到奶奶的回应,一时间慌了手脚,竟都没能顾得上。
而此刻,笼罩在周遭的黑暗,更加重了这种与未知对峙的慌张与恐惧…
然而她还是鼓足勇气,抢先开口质问:“你是…”
“你是怎么回事?突然跑回来,灯都不开!”伴着严肃又生硬的苍老喉音,室内一下子明亮起来。
老旧的日光灯管闪烁着点亮了。
施校长就站在房门口,一脸出乎意料的表情,可声音里却只有责备:“我前脚刚到邻居家转转,板凳还没坐热呢,后脚你就跑过来大喊大叫。话说在前头啊——家里可没有多余的晚饭…”
话还没说完,就转变成一声诧异的惊叫。
因为陶李欢呼着,疾步跑上来,伸出双手一把地将她紧紧抱住。
祖孙两人几乎从没有过如此亲密的真情流露。
所以施校长猝不及防,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整个人顿时僵在原地。
而陶李不管不顾地抱着奶奶,好像怕她突然间再度消失不见一样:“我以为我见不到你了…”
没想到话一出口,眼泪却猝然涌出,再也无法控制。
被孤立,被误会,被中伤,被背叛…统统都无所谓。
陶李从没有因这些挫折打击而哭泣——“凡杀不死我的,必会使我更强大。”
可此时此刻,酸楚却温暖的安心感,却化作热流,不可遏抑地夺眶而出:“还好你没事,奶奶…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听听你讲的是什么话!没头没尾,空口白舌的,你这小孩子怎么没个忌讳!”施校长深深皱起眉头,板着脸,用很嫌弃的语气训斥着,却迟疑着缓缓抬起手,轻轻搂住孙女的脊背,缓慢,但却坚定地,一下一下抚拍起来。
这及时的安抚,让陶李迅速从最初因庆幸而产生的激动情绪中清醒过来。
她猛地直起身,胡乱地反手擦掉脸上的泪水,不由分说地抓住施校长的胳膊,焦急地问道:“奶奶,有没有奇怪的人来找过你?一个看起来疯疯癫癫的男的,不对,他猛一看挺正常的…不行,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啊!跟我走——我们一起搬到基地的宿舍去住,这里不安全…”
不管不顾地一口气说下去,陶李也根本不等对方做出回应,就拉着她要往外走。
“你干什么!”施校长莫名其妙,断然甩开了她的手,脸色也生疏而威严起来,“突然跑过来没头没脑说这些废话,你…是又在外面惹什么麻烦了吗?一天天的,就跟你那不着调的妈一样!”
陶李一瞬间愣住了。
为什么…奶奶会是这样的反应。她不相信自己吗?
——或者说,她从来都不曾信任过自己。
让她们祖孙两个始终不能亲近信赖的心结,只怕从陶李的妈妈出现开始,便已深深种下。
那个我行我素、恣意妄为的女人,从施校长身边“骗”走了她寄于厚望的儿子,从此两人远走高飞,过上了逍遥洒脱的日子。
却也是朝不保夕的,不负责任的,烂透了的日子。
陶李是那个女人的女儿,那就是洗不脱的原罪。
在这个孩子身上,她始终能隐隐约约看到那个女人的影子,却也同样可以看到自己真挚而诚朴,总是替他人着想的儿子的影子…
所以施校长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这个无辜的孩子。
可是,陶李却早已不是小孩子了。
她远比想象的更成熟与顽强。
转眼便从被至亲之人排斥与怀疑的失落感中恢复过来,这个倔强的少女果断抛开情绪,冷静地开始分析处境:“随便你怎么想,奶奶。但是听我说,这次可能真的有麻烦了——颜丹若你认识吗?”
不知道对方为何明知故问,施校长正色注视着她,用眼神示意:说下去,不要卖关子。
“是你安排颜丹若住到村里来的吧。”到这份上陶李也不绕圈子了。
“你听谁说的。”
“谁说的不重要。奶奶——颜丹若跑了。”
“什么?跑了?”
“她卷了基地的钱,跑了!”
施校长怔住了,两三秒之后才能开口,语气也再没有了之前的强硬:“卷了你们基地的钱?怎…怎么可能?”
“不相信你去问成蹊啊!”
“没想到…她、她居然是这种人?”一听成蹊的名字,施校长便立刻接受了这个事实。
“奶奶以为颜丹若是哪种人?”陶李并没有因为对方宁可相信别人而不相信自己而纠结沮丧,她间不容发地追问道。
——哪种人呢…
到了这时候,施校长倒不能确定了。
她帮颜丹若住进村里,其实就在陶李回国之前不久,也就早一两个月的样子。
那是12月里,天气刚刚开始撂冷信,寒流前赴后继而来。前一天还让人误以为小阳春的天气,后一天北风便能吹到人骨子里去。
那天施校长去隔壁红安村吃酒。
老朋友的寿宴,早就约好了的,就算天寒地冻也不能不去。
更何况距离也不远,从老路穿过水口林就到。
结果大家一高兴,闹到了晚上八九点才散。
这在扬州乡间,已算是相当相当晚的了。
施校长也是有量的,当晚喝得其实也不多,所以让主家送到水口林附近,便叫他们回去,再照应其他客人了。
夜色昏沉,凛冽的朔风扯动林梢,发出杂乱而锐利的鞭响。
她疾步穿过林子往家赶。
就在这时,眼尾的余光突然瞥见枯槁的矮树丛榛,似乎和来时有些不同…
像是多了一坨什么东西。
是枯草落叶堆吗?谁在这天气里收草?这么大风也堆不住啊?
施校长不由得留了心,借着昏暗的路灯光定睛看去…
眼中所见让她顿时大吃一惊。
——那是个人啊!
——缩手缩脚蜷成一团的人!
这数九寒天,这荒郊野外,怎么会有个人啊?
一时间施校长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她按亮手机电筒,顶着风,慌忙朝那个人走去。
随着距离拉近,可以看见那是个穿着家居服的年轻女子。
暗红色的珊瑚绒,扬州冬日最常见的御寒神器。
对方的面孔埋在臂弯间,一时看不见,只能望到后领露出的一截苍白脖颈,挽成低丸子头的长发早已经被风吹乱了。
珊瑚绒在室内的确很暖和,却完全不压风,一吹就寒气直透。这天气在户外穿着比单衣根本好不了多少。
别是已经冻死了吧?自己会不会撞到了什么凶案现场,说不定…凶手还躲藏在周围…
施校长不是没想过可能会有危险。
但她还是上前几步,隔了一段距离,试探着招呼道:“哎!小姑娘!你还听得见吗?”
事实证明,这世间最能让人放下防备的,其实就是年长妇人发自内心的关切嗓音。
没有一个处于困苦中的人能够抗拒,即便是在平安顺遂中也不能无视。
那蜷缩在地的女子,肩膀猛然间震动了一下,像是抖落冻结在全身的无形冰雪一样,踌躇着,艰难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抬起头来。
冻云四合的夜,突然升起了一轮皎洁明月——手机电筒的光照出一张凄艳的绝美面孔。
施校长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是曾经在如意村小借读过一段时间的颜丹若吗?
自己教过她们班的数学课。当时那张姣好的小脸,就已经让人过目不忘了。
她连忙上前,伸手要去拉颜丹若起身,对方却本能地朝后一躲。
“你这孩子躲什么!不冷吗!赶紧跟我回家!”施校长不知不觉就摆出了当年如意村小当家人的态度。
这似乎唤醒了对方尘封已久的记忆,颜丹若动了动嘴唇,似乎在说什么,但声音却被寒风吹散了。
“有话回家再讲!”施校长不由分说,上前一把就要拉她起来。
“救救…”微弱的语声终于传进耳中。
“我这不是来救你了吗…”
“救救她。”伴着话音,颜丹若顺势抬起手臂,却只见她的怀抱之中,衣襟之下,露出了一张孩童的小脸。
——三四岁,粉装玉琢的小女孩。眉眼几乎与她如出一辙,却只穿了家居的单衣。
“女儿?”听到这里,陶李脱口而出,“不是男孩吗?”
——那个武疯子口口声声,说的可是“儿子”啊!
“就是个女小囡,我还帮她照顾过几天,怎么可能搞错!”施校长一口咬定。
当时她不假思索便带颜丹若回了家。
待询问发生了什么,对方却只是哭,过了好久才肯说出,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实在跟丈夫过不下去了。
施校长当然安慰劝解——夫妻哪有隔夜仇,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家,实在不行冷静一段时间再说…
可颜丹若是铁了心的。
事实上,滴水成冰的日子,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抱着孩子跑出来,走投无路只能躲到曾经短暂停留过的地方…
若还有一丝回圜的余地都不止于此。
那就听她的,尽力帮助她吧。
于是,在颜丹若休整过来,恢复精神去和夫家交涉掰头的这几天里,施校长一面帮着她带着孩子,一面想办法,好让她安顿下来自食其力。
她跟搬去城里生活的老闺蜜打招呼,借对方从前经营的饮食店一用,反正闲置着也是浪费。
而对方见是她开口请求,也没多问什么,当即爽快地答应。
颜丹若也就此有了栖身之地,有了买卖营生作为生活来源。
这也就是那个生意萧条的面铺子。
后来颜丹若处理好了一切,终于还是把女儿送了回去,从此独自一人生活在村口杂木林路旁的农舍里。
村里人原本对她也有模糊的印象,如今只当她是从异乡远来投奔施校长的,小小议论了几天也就揭过了。
这一切都顺理成章。
陶李亲眼看到过颜丹若丈夫发疯的样子,所以完全能够理解,她为什么会不顾一切地逃离。
可是奶奶的叙述,和自己所感知到的事实之间,却始终存在着不能融合的龃龉…
“颜丹若的丈夫今天找到这里来了,他说她带走了…他们的儿子?”这是头一个对不上的地方。
“儿子?”施校长也不理解陶李为何会反复强调这个,迷惑地说道,“我没见过她带小小子,就只有一个女小囡…”
说到这里她停住了。
“怎么了?”陶李敏锐地抓住了这片刻的犹豫,“有什么不对吗?”
施校长嗳了一声,像是下了决心一样,咬了咬牙终于说道:“那小囡跟她妈妈一样漂亮,可应该是智力发育有问题,木头娃娃似的,给她吃就吃,让她睡就睡,不哭不笑,也不出声,也不认人。”
这是一个新的线索。
却是对眼前的状况没有什么用处的线索。
陶李无奈地摇了摇头,再度拉起施校长:“不管怎么说,奶奶你先跟我去宿舍住几天,颜丹若的丈夫说不定会找到这里来,他就是个疯子!”
一想到那危险分子还在村里游荡,她就毛骨悚然。
“我不去。我又没有做什么错事,一把年纪了还怕他?”施校长却和她孙女一样倔强,
“奶奶你怎么不听人劝呢!”
“我就在这而待着,他来了倒好,我正要问问他…”
祖孙俩正争得不可开交,冷不防院落大门方向,骤然传来一声突兀的敲击。
有人用力推开了虚掩的门扇,哐铛的震响回荡在空旷的门厅天井间…
她们顿时一惊,反射性地同时看向正对大门的厢房窗口。
奇怪了…
这个点,天为什么反倒又亮起来了?
西南边的夜幕撑起一小片明亮的橙红。
以至于庭院中的一切都清晰得历历在目。
陶李看见了——两个一般身高,一般轮廓,一般打扮的孩子。
三四岁的模样,穿着一模一样的红衣,并肩站在洞开的大门口。
被高高的门槛遮挡,只能看到他们膝盖以上的部分,距离太远,面孔也一片模糊。
只见左首那个,正拿着小手枪形的吹泡泡玩具,低头反复地按着扳机,可是因为没装肥皂水,所以并没有什么反应。
“它”的动作机械而徒劳。
而右首的另一个则仰着脸,直勾勾地朝向室内…
——这不是那对花神童子吗?
“它们”下午还在季家龙腾宾馆的外墙玻璃上隐约现身,此刻…竟追到这里来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陶李,眼神瞬间跟抬头的那个童子碰在了一起。
仿佛撞响银铃,从天井那一端,陡然传来稚嫩而尖锐的呼喊声:“救救她!”
穿越了空间,穿越了时光,穿越了真实与假象,与那个寒夜如出一辙的呼救之声。
“救…救谁?”这一刻,连施校长都控制不住地失声问道。
所以,奶奶也“听见”了?
不是只有自己“感受”得到这对花神童子的存在!
然而回答的声音,却被村道上突然传来的,纷乱而慌张的呼喊淹没了:“着火了?”
“着火啦!”
“花卉基地着火啦!快去救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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