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成蹊【〇三五·恋恋满天星(4)】
“你说什么,妻子?”陶李本来靠在办公桌的旁边,一听这话,顿时像炸了毛的猫一样一跃而起,要径直往大门方向走,“你说谁是你妻子?颜丹若?”
“请问你们知道她在哪里吗?”那男人依旧站在原地,不紧不慢。
陶李的步伐微微一滞。
——奇怪…怎么看不清他的表情?
好像一张开嘴,就有不计其数的细小飞蠓,从咽喉深处涌出来一样,那个人的整个脑袋都笼在一层絮絮的、游闪不定的烟尘里…
混沌而迷离…
这令她不由得怔住了。
难道是不知不觉间又开始了吗?
自己这种能将激烈的情绪与感触图像化的通感能力,这种大脑自我保护的机制,偏偏在这个时候启动了?
可是不对啊,此刻的感觉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如果说从前会看到那些光怪陆离的画面,是情绪感知的“结果”,那此刻…
此刻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刺促感,不可捉摸却又如芒在背,毋宁说…是“预感”。
仿佛有什么未知的东西正在逼近,不知道它会在何处出现、何时降临的,心惊肉跳的预感…
“你居然来问我们?我还想问你呢…”为了对抗这种不安的心绪,陶李强撑着不退反进,一边质问一边继续向对方逼近,却没想到脚下一个踉跄,胳膊被人一把拽住了。
是成蹊。
他很自然地上前一步,将陶李推到身后,用那深不见底的濡湿瞳仁,静静地注视着那个贸然闯来的陌生男人,沉声发问道:“你是谁?”
他的个头要比对方高一些,再加上渊渊金石的声线,例行公事的态度,居高临下的视角,莫名就带上了一种上位者的压迫感。
而这个微小的空档,也足以让陶李也回过神来——
自己太急躁了。
因为忐忑的预感而变得急躁。
事实上,突然冒出来一个人,突然自称是谁的丈夫,劈头盖脸指着鼻子质问…不给理由,没有证据。
凭什么相信他说的就是真的?凭什么搭理他?
自己差一点就被这家伙带跑了!
这一切其实只是心念一转之间,但事态的发展却比心念转动更快。
思路都还没走完,陶李就被迎头而来的撞击,结结实实推得连退好几步。
还好不是什么硬东西,而是成蹊的脊背。
这家伙怎么毫无征兆地突然后撤啊!
她捂着额头抬眼望去。
然而不等看清,陶李就被突如其来的刺耳怪叫,惊得整个人一震。
刚刚还斯斯文文站在门口的陌生男人,竟骤然间彻底改换了一副面孔,他歇斯底里地狂吼着,猛扑过来,不断挥拳砸向全然一头雾水,只知道本能躲避的成蹊。
而刚刚成蹊之所以后退,就是因为对方猝不及防发动攻击,因为顾忌着身后的陶李,闪得慢了点,又不能躲太远,他脸颊上已经被蹭破了一块油皮,隐隐渗出血来。
就是这个——
陶李片刻前的朦胧预感,这一刻终于成型了。
她已经清晰地看见,那个陌生男人的脑袋上,拳头上,整个人身上,都汹汹喷涌出飞蠓凝结成的浊烟瘴气。
缭绕着,纠缠着,无休无止…
那是“狂气”,强烈到即便引而不发也能被她清晰感知,直观具现的“狂气”。
这个人疯了,他是个没有理智的疯子!
一时间被这同归于尽不留后路的劲头慑住,陶李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两脚就像冻结在了地面上一样,动弹不得。
不行,不能就这么傻站着!
成蹊有危险!他天性本就没有什么攻击性,一上来更是被对方不顾死活的一通拳脚打懵了,连还手的份儿都没有。
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吃大亏的!
她都可以感觉到心一个劲儿往嗓子眼跳,却还是咬紧牙关,努力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转头左右看去,混乱的视线扫过工具筐,文件柜、杂物架…停在了墙角那堆折叠椅上。陶李急忙跑过去,不假思索地抄起一张,抡起来就朝那个发狂的暴徒砸过去。
对方晃眼看到,连忙躲避,椅子只擦过了他的肩膀。
但攻击的势头却也因此被打断了。
那疯子顿时发出不只是哭是笑的惨叫声,反手就去抓折叠椅杠。
成蹊一直退让着,根本来不及反击,此刻终于抓到了机会,更怕那人会转而对陶李下手。
他间不容发地一把锁紧对方的手臂,朝反方向狠命一掰。
虽然没练过什么拳脚,不懂得什么擒拿格斗,但成蹊整天在大棚里肩挑背扛,身体素质相当过硬,臂力更是了得,一旦认真起来,对方根本就不是对手。
更何况那疯子的左脚似乎完全不吃劲,稍稍一扭,他便失去了重心,整个人一歪,跌倒在地。
成蹊哪里敢懈怠,他连忙上去按住对方胸口,想迫使他就此冷静下来,再好好问明缘由。
然而万万没想到的是,手刚按上去,对方竟一扭脖子,狠狠一口咬在了他的虎口上。
即便是反应一向慢人一拍的成蹊,这一刻也发出了一声痛叫,反射性地猛力挣扎。
可这种情况下,越是挣扎咬得越紧,撕裂就会越严重。
吃痛的成蹊一心只想着让对方赶紧撒开,他不顾一切地要抽回胳膊,同时空着的手下意识地压住对方的脖颈,企图让他松口,五指不自觉地越按越紧。
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窒息,那疯子的眼睛里渐渐迸出了猩红的血丝,整个脸也一点点紫胀起来,扭曲得不成样子。
血从牙缝间渗出,也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成蹊的,而那因为用力而歪斜的嘴角,竟拧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诡笑。
陶李也被吓到了。
她不是不想逃。
可是成蹊怎么办?
再耽搁一秒,他不仅有可能受到更严重的伤害,更有可能直接变成加害者,犯下连他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的错误。
这样的认知如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陶李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转身朝工具整理筐跑去。
基地一些小型的备用工具都扔在哪里。
她顺手抓起一把窄头园艺铲,三下两下脱掉衬衫外套,胡乱裹在铲口上,随即返身冲过去,举起铲子,毫不犹豫锲向那个疯子的牙关。
还没碰到,对方就反射性地松口,迅速扭头躲开了。
成蹊也趁势得意抽回胳膊,正要退避。却又怕对方反扑,伤害到朝陶李,赶紧上前,不假思索地用力将那个疯子扭翻过来,脸朝下按在地面。
满手鲜血染在了对方户外速干服的后领上。一块块触目惊心的暗斑…
而那个疯子却一边大声咳呛着,一边在拼命翻滚,踢脚舞手想要挣脱,成蹊吃痛使不上全力,陶李力气也有限,就算赶上来帮忙也不能完全控制得住。
眼看这疯子的手悄悄伸向了掉落在一旁的园艺铲,差一点就要抓住了…
就在这时,有人疾步上前,一脚将铲子踢到了远处,好几双沾着泥巴的手紧跟着从四面八方伸过来,从头到脚,彻底将那个发疯的家伙压得纹丝不动。
“这武疯子从哪儿跑来的?”
“啊!成总受伤了!”
“报…报警!”
“不对,先叫救护车!”
办公室门口也传来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混合着惊愕、恐惧、愤怒和疑惑。
原来这一番折腾,早已经惊动了基地的员工们。他们从大棚那边赶过来,有的人攘臂出手相助,有人忙着拿过药箱,有的人张罗着,掏出手机要打120以及报警。
“等一等!”陶李一边扶着成蹊受伤的手腕,好让人先简单清创,一边忙不迭制止,“先不要报警!”
颜丹若卷包逃跑在前,这疯子上门闹事在后,已经是一团乱麻了,至少得弄清楚一点情况再说。
然而那个被牢牢按住的疯子,却摩擦着地面,转过混了汗水、血迹和泥灰的肮脏面孔,露出不知是讥嘲还是快慰的诡异笑容:“你们敢报警?好啊!我还没跟你们要人呢!把我老婆交出来!”
“满嘴里胡诌什么!”陶李脱口咒骂道。
然而话一出口,喉间就猛然窜过一股凉气:这…只怕会是最糟糕的情况。
——仙人跳!
难道这对夫妻早已里外勾结,设好连环计,颜丹若先捞一笔藏起来,这疯子再以丈夫的名义前来要人,纠缠不清,继续敲诈勒索…
自己这边中了他们的圈套了!
可那个疯子却并不搭理她,确切地说他的眼中根本没有任何人,除了将燃烧着毒火的目光锁定在成蹊身上:“就是你吧!就是你勾引我的若若!别给我装死!你是不是男人!”
一开始根本没反应过来是在跟自己叫板,直到员工们都停下动作,纷纷投来狐疑又诧异的视线,成蹊才意识到疯子的怒骂和质问完全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在说什么?
——他认错人了吧?自己都不认识他,能有什么仇怨?
“把我的妻子,我的若若交出来!”那疯子还在怒吼着,越说越激奋。
“若若…这个人的老婆,不会是颜总务吧?”
“不会吧?难道说…天哪!”
“成总勾引…颜、颜总务?”
“难怪发疯,都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共戴天啊…”
“可是成总不是和陶总…”
“脚踩…两条船?”
“别胡说,成总不是这种人!”
“可人家老公找上门了…”
果然一石激起千层浪,这爆炸性的“真相”,这不光彩的丑闻,让员工面面相觑,终于控制不住,低声地交头接耳起来,连甚至按住那疯子的手也渐渐松开了。
到这份上,那人也不再癫狂撒泼了,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想起身,但左膝使不上力,只能半跪着,梗住脖子看向成蹊:“你诓骗我老婆私奔,原来把她藏在这儿,害我苦苦找了她那么久…”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成蹊算是彻底弄明白了,他又气又急又委屈,脖子都涨红了,可越急越结巴,越急越说不出话来。
他最不擅长应付突发状况和激烈情绪,更何况还是无端的指控。
“敢做不敢当啊,怂包!”那疯子鄙夷地冷笑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早就有人告诉我了,你赖不掉!”
“证据呢!”陶李蓦然接了上来,“别人空口白牙说了不算数,你也一样——你说你是颜丹若的丈夫,证据呢?”
“证据?”那人冷笑起来,“我儿子跟我一张脸,你们天天看不见?瞎吗?”
——儿子?
——他和颜丹若的儿子?
——颜丹若有儿子?
众人一时间面面相觑。
他们从没见过,更没听颜丹若提起过,哪里就冒出来一个儿子了?
大家的反应,让那疯子始料未及。愣了几秒后,他迅速便从人们茫然的表情中,读出了不对劲的意思。
“怎么了……我儿子怎么了?”他嚣张的态度第一次消失了,声音也不自觉在颤抖。
没有人回答,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们……是什么意思?我儿子在哪儿?他去哪儿了?”疯子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左膝盖一软差点又跪坐下去。
他跌跌撞撞,竭力拖着不听使唤的左腿朝门外跑,此刻看起来完全没有了片刻前那凶残嗜血的样子,简直就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羸弱受害者,正在无助地寻找着自己的骨肉。
“可是我们从来没见过颜总务带着小孩啊…”
不知道谁心软,小声嘟哝了一句。
“住口!”陶李想拦已经拦不住了。
这疯子的表情骤变,一瞬间面如死灰,他再度想冲向成蹊,却被众人拦下,只能徒劳地嘶吼着:“你把我儿子弄哪去了!你跟那个女人一起害了他!我就知道!我要你们死!全都给我死…”
声音戛然而止。
疯子整个人猛然向后倒去。
他双眼紧闭,牙关紧咬,整个人因为过度激动,一下子厥了过去,失去了意识。
众人顿时手忙脚乱,赶紧把他抬到了会议桌上平躺下来,又是掐人中,又是灌姜汤,好一会儿呼吸才平稳了,脸色也在一点点恢复。
就是意识还不清醒。
陶李急着带成蹊去卫生站看伤,打破抗,便安排好几个年轻力壮的员工看守着。
可是到了卫生院没多久,就接到了电话,说那个疯子竟是装晕装睡,趁大家一个没留神的功夫,跳窗跑了。
彼时陶李的注意力全在成蹊身上,还好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肌腱骨头什么的,否则她很难保证自己回去之后,不拿扳手把那个疯子的牙都敲下来!
现在他跑了…跑就跑了吧。
虽然可恨,虽然谜团重重,但留着这家伙,打不死吃不下,徒增祸患。
只是陶李想不通——那个人明显没疯,他不仅能不止一次地避开危险,而且能迅速读懂别人的语言、表情和肢体讯号,他比一般人都更机敏清醒。
更奇怪的是奇怪,他并没有讹钱。
难道…这个男人真的是来寻找与人私奔的妻子,还有那个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儿子”的吗?
真的是因为心急如焚才做出这些不理智举动的?
她想不明白,成蹊同样也想不明白。
只是无论如何,答案都不会凭空掉下来。
归根结底,必须找到颜丹若——她才是一切问题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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