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成蹊【〇三四·恋恋满天星（3）】
成蹊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基地，陶李已经在综合部办公室里严阵以待了。
一看她脸上的神气，他就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其实办公室倒也不凌乱，笔记本电脑、手机什么的贵重物品都在，也没有翻箱倒柜的样子。
但是放应急现金的抽屉打开了，钥匙还挂在锁孔上，里面却空空如也。
难道是有人趁着大家都出门团建，颜丹若一个人的时候闯进来，逼着拿出了钱，然后又劫走了她吗！
这么一想成蹊冷汗都下来了——扬州的治安一直很好，疫情期间更是管得严，所以谁都没预料到有发生这种恶性事件的可能。
人命关天，可不是闹着玩的，到这份上还不赶快报警吗？
对了，报警的话，肯定首先是要调监控的！
看到监控不就知道发生过什么了？
“监、监控！”他话都说不利索了，一边朝陶李示意，一边扑倒电脑边要调纪录。
可是对方似乎早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语气丝毫不见慌乱：“我已经看过了，监控被关掉了。”
“关掉了？纪录也没有了。”成蹊一时还有些懵。
“不是删除，不是故障，是关掉了。”陶李疲惫地叹了口气，撑住额头，“而且还是颜总务自己关掉的。所以纪录还在。”
说着，她调出了监控最后拍到的画面：
颜丹若在基地门口收了砂锅外卖，便提着保温袋，锁了大门离开了。
过了没多久，她就一个人折返回来，踽踽独行至办公室，打开电脑，平静地关掉了整个监控系统。
从头到尾，她都是那么果决从容，不犹豫，不迟疑，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甚至镜头里面的表情，都有一种拨云见日的澄明。
她是拿定了主张这么做的。
“奇怪了，她关键控干什么？”成蹊愣了片刻，还是没能完全理清头绪，“别管那么多了，我们…还是报警吧。一个大活人不见了啊！”
——颜丹若是年轻女性，一旦发现不对，不一定要硬等24小时的。
“你、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陶李刚准备开怼，又立马压低声音，一边咬牙切齿地抱怨着，一边走到门口，探头左右看了看，确定附近没人，才折返回来，切换了总务电脑的显示。
屏幕上顿时跳出一层层账目表格。
“还记得之前我们就觉得账上有点问题吗？”屏幕的微光，映在她灼灼的眸子里。
没错。
创业大赛前，他们两个就已经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了——不言基地发展势头相当不错，然而账面上的起色却不大。
好像越是接单赚得越少，甚至到了这两个月，勉勉强强才能维持收支平衡…
可是参赛的事情忙起来一打岔，紧跟着抄袭谣言又接踵而至，接二连三闹下来，大家一时间都忘了追查这一茬了。
而且说实话，陶李和成蹊已经好久没有仔细留意钱款账目了。
自从颜丹若入职以后，进货出货、联系供货商、对接客户这类事务，都是她一手包揽的，幸亏有她处理得井井有条，成蹊才能一门心思研究产品，陶李才能心无旁骛打开局面。
在他们心目中，颜总务的能力、人品、性格，甚至就连长相都是过得硬的，零缺点，无可挑剔！
可事实证明，零缺点这件事本身就是最大的陷阱，这意味着他们对这个人，其实根本一无所知。
此刻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
之前客户来来走走的拉锯战，一直都没真正摆平，有时候种出来的花材没有足够的买主，要么报废，要么打折促销，已经浪费掉基地很大一部分元气了。
但这居然还不是症结所在。
最大的问题竟是花苗花种那一块的成本——这几个月来，进价不知不觉间膨胀了好几倍，渐渐高到离谱！
按理说这是明面上的事，早该被注意到了。。
就算陶李是个艺术生，对这种刻板又实际的琐事毫无兴趣，成蹊却是时刻都会关注的。
一开始他还真没发现不对——基地渐渐走上正轨，产品更新迭代，花材品种越来越优质高端，种苗价格自然也水涨船高。
再加上疫情影响，各方面成本也都在增加。贵一点也是有道理的。
历史进货单据显示也是如此——的确每一家种苗公司的进价都在涨，但也都在正常范围之内。
可就在两个月之前，基地就突然开始经常接到定制单，指明花卉品种，指明颜色品质，指明数量时限…
还都是急单。
然而只要颜总务去订购相应的种苗，就会被告知无货，而不得不去找下家。有的是对方商家推荐的，有的是他们自己摸到的。
往往几经周折之后，时间也紧迫到刻不容缓了，最后不得不以相对较高的价格，赶紧拿货救急。
一次两次也就算了，特别定制也就算了，后来竟慢慢发展到就连常规进货也是这样。
一步步累加，这可就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这个我也知道的啊…”成蹊沉吟着，“以前搞种植园的时候，偶尔也会碰到临时涨价的情况，再加上这两年嘛，大家都不容易…”
这的确是一方面，但是真正关键的原因，他却没有说出口——
难道…这里面有颜丹若的事儿？
怎么可能？她是那么温柔踏实的人。
自己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没这样的她，难道会耍花样骗自己，骗朝夕相处、同舟共济的伙伴们吗？
“靠！知道你还不说，这些供货商明摆着是坑我们啊！”弄清情况的陶李，终于忍不住咒骂起来。
可这一句气话之后，她就没再说下去。
这么明显的猫腻，却直到今天才发现，能怪谁？
原本进货有成蹊坐镇，以他的专业能力，陶李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谁知他对种苗品质了如指掌，价格敏感度却几乎等于零。
如今出了问题他难辞其咎，但自己是甩手掌柜，不做事的人没资格责备做事的人。
但是以颜丹若的缜密细致，怎么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位“全能”的总务经手钱款出纳，商务沟通，一笔笔精确可靠，一家家打点熟络，怎么可能看不出这里面暗藏陷阱？
除非…
除非她就是那个挖坑造陷阱的人！
更何况她早已经得到大家的信赖甚至依赖了，要玩什么花样的话，简直易如反掌。
“不会吧…”陶李顿时一身冷汗。
她一把按住办公桌边缘，支撑住自己，深深呼吸着平复突然加速的心跳。
不会吧…不会吧…
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吧！
可是会与不会，都不凭意志为转移，必须用事实来验证。
突然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把抓起手机，对着电脑上的表格，迅速找到一个种苗场的电话。
这家一直跟基地合作密切，主要提供马蹄莲这样的常规品类，只是不久前屡屡缺货才换了别家。
简单几句寒暄下来，她便切入正题，说着说着脸色就变了：“…什么？有货的？上次，对，二月里也没有缺货？从来都货源充足，随时可以供应？…什么？是我们总务说的？你确定是她说的！…”
成蹊犹豫了一下，也掏出手机走到门外，联络起另一个熟客——陶李的方法没错，接不接受都好，先得拿到证据再说。
当亲耳听到，不是对方缺货，而是颜总务拒绝了这物美价廉的合作伙伴之后，一瞬间他感觉到的不是五雷轰顶的意外冲击，而是坠落谷底的虚脱无力…
不相信也没有用，不接受也没办法，自己的确被愚弄，被蒙蔽了。
还是被信任和倚重的伙伴欺骗了。
可是陶李…她应该比自己更意外、更自责吧——是她邀请颜丹若来帮忙的，平日里她们之间的互动更多，关系也更近。
之前直面着抄袭网爆，担心着旧事重提，一再遭遇打击，已经让她心力交瘁了，如今好不容易精神起来，却又被朋友背刺…
想到这里，他一把推开门冲回办公室。
而陶李倒还没流露出沮丧的样子，她正在和青霞浦那边的一个种苗场通话。
对方跟基地从前并没有什么业务上的往来，昨天联系上，刚发来报价单，高到连他都看不下去了。
“价钱都好说，关键是…我这边可要吃亏了？”陶李紧锁眉头，语调却有种刻意的温软甜腻，明显是挑了这家还没弄清底细的，趁机在套话了。
“小意思，只要你们吃下这个价格，我们这边有数的！”话筒里隐约传出对方的回答，明显是上套了。
“怎么个有数法儿啊？不要把蜜糖擦在人鼻子上哟！”
“哪能啊！”
“谁知道呢？给个准话儿呗。”
“这么着，我明说吧——别人给你多少，我们再涨一成！”
好家伙！可见颜丹若吃回扣不是一天两天了啊！
原以为是无所不能的仙女，没想到是披了画皮的蛀虫啊，光吃不吐的貔貅！
托她的福，看来在种苗供货圈子里，不言基地的名声真的已经打响了——就差把“纯纯的冤大头”挂在门匾上了。
“那我再去使把劲儿啦！”陶李咬紧牙根，还得装腔敷衍到挂断电话。
这趟被摆了一道，亏真的吃大了。
挖坑的固然可恨，可跳坑的也是有病吃药——归根结底，她和成蹊都不是做生意的人，对他们来说，“成事”远比“赚钱”更有成就感。
但创业说到底就是做生意，轻视“赚钱”还做什么生意，谈什么创业？
陶李很想就这么一把砸了手机泄气，可举过头顶还是放下了——几千块钱买的呢…
赚那么一点点都不够糟蹋的。
等等！最坏的预感一瞬间闪现在她脑海…
“成蹊你快、快看看账上还有多少余额！”她嗓音都在发抖——公账也是颜丹若在管的！
“别担心，但最后都归到我这里来的，她只是做账没法拿走…”成蹊赶紧安慰对方，可声音也越来越低，“但是…老实说也没多少了…”
这话一出，原本心照不宣的，也就彻底说破了——两个人再也无法回避身边出了背叛者这个事实。
“报警…吧？”看到她的样子，成蹊再次说出这句话，已经完全是不同的意思了。
“为什么会这样？”陶李想不通。
颜丹若为什么要这么做？
事实虽然就摆在眼前，可回想起来，颜总务平日里给人的印象，和吃回扣卷款逃亡的女骗子之间，也相距不啻霄壤。
就算是伪装的话，也不能如此天衣无缝，即便此刻回想起来，也没有一丝龃龉和破绽。
如果是潜伏的话，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即便基地里所有人都在，以颜丹若的地位和处境，她一样能在众人眼皮底下大卷包远走高飞。
事实是如山铁证，可平时相处点点滴滴的感觉，难道就不是铁一样可靠的吗？
截然相反的认知与感受，像两座钢铁之墙，互相倾轧着，将办公室内的空气挤压得无比粘稠。
陶李和成蹊只觉得每呼吸一下都那么费力，犹如在淤泥里跋涉。
哪怕这一刻，提示音像泉流涓涓不绝地滚落，都不能冲开这泥泞。
成蹊、陶李还有基地官号的微信次第响起。
像是期待着什么答案，或是挣脱这令人窒息的岑寂，两个人忙不迭抓过手机，同时低头划开屏幕。
不是他们期待的消息。
沉默已久的一个群，意外地跳到了最上面。
那是山江公司的许总在说话：“七月份的花嫁博览会，准备过来签合同吧。”
这原本是他们期待已久的邀约，之前许总曾提出条件，只要拿下创业大赛，不言基地就可以参加这家大型国企承办的这个省级婚庆文化博览会。
如今到兑现的时候了。
可是现在，沮丧中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甚至一时都提不起力气去，回复这个大好消息。
拿什么参加呢？
现金没有了，种苗没着落，账面上那点余额，怕是员工工资都够呛…
关键是这件事一出，只怕原本拧成一股绳的基地，人心要散了…
空气愈发凝滞沉重，就连办公室的门被敲响的声音，听起来都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样。
一声，两声，有条不紊。
“进来，门没关。”成蹊首先反应过来，有气无力地应声道。
门被推开了，一个年轻男子站在门口。
一身灰色的户外衣裤，一张古旧象牙色的面孔。
成蹊反射性地转头去看陶李，陶李也用同样的茫然眼光注视向他。
看来他们都不认识来者，这是位陌生的访客。
那个人站在门口，也不进来，所以一时看不清表情，只听见他用礼貌而又克制的语调发问道：“你们好，我找一个人。”
“找谁？”
“找我的妻子，颜丹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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