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成蹊【〇三三·恋恋满天星（2）】
嚯啷一声巨响，就好像岩浆轰然劈开岩壳，冲出地表。
震耳欲聋。
颜丹若的腿脚上甚至感受到了那惊人的高温。
这让她一下子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连连后退几步。
就在她原本停留的地方，滚烫的酱汁裹着泛其油光的肥嫩羊肉，一股脑涌出保温袋，淌了一地。
其中还夹杂着锋利红土陶片。
原来她刚刚一时失神，沉甸甸的羊肉砂锅不知不觉从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也多亏了这小小的意外，它犹如当头棒喝，瞬间将她拉出噩梦的泥沼。
眼前的、耳中的一切都清晰起来，真实得无可回避，无以复加。
那个从林间走出的身影，此刻已经近在咫尺了——身穿深灰色户外速干衣裤的男人，明明那么年轻，却有着一张象牙雕件般古旧色调的面孔。
这让他的一颦一笑，仿佛都被岁月的手泽摩挲暗淡了，看不清，读不懂，猜不透…
颜丹若只能通过呼喊的语气来分辨对方的情绪，他此刻应该是又惊又喜吧。
所以才用颤抖的喉音哽咽着：“我终于找到你了，若若！”
果然是那个人，没有错。
不是梦，真的就是他！
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回应，颜丹若转身就跑。
用尽全力奔跑。
不顾一切地奔跑。
仿佛要把整个身躯都丢弃在后那样，没命的奔跑。
他会追上来吧？
他会抓住自己吧？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可最令她害怕的，是她分明地知道这些根本就不是自己真正害怕的东西。
她最害怕的是，害怕到不得不用狂奔去对抗的是——
哪怕多看一眼，自己都会回过头，奔向那个人的冲动。
即便是经历那么多，痛苦那么久，领悟那么透彻，决心那么坚定，都无济于事。
就在看见那个人的一瞬间，她还是想向他奔去，犹如本能一般，不可抗拒…
明明为了逃离他，她多么努力，多么努力地割舍过。皮开肉绽，伤筋动骨，直至体无完肤才走到这里。
可事实证明根本没有用。
仅仅是目光交汇，便前功尽弃。
“若若！你不要跑啊，听我说，若若！”
那个人焦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只是越来越远了。
他的左腿不太好，平时没问题，走路太久是吃不消的，剧烈奔跑更是不行。
“若若，你等等我啊！你怎么能这么狠心，至少…还给我…”
呼喊变得飘忽，变得微弱，随时都有消散的可能…
也许一回头，那个人就会像崩裂的镜影一样，猝然破碎在林间，消失无踪吧？
颜丹若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脚——它们想变慢下来；还有身体，它想扭转回去。
是它们，是它，不是自己。
分崩离析的自己…
然而就在这近乎绝望的关头，引擎的低鸣声如江涛漫起，一下子盖过了那魔咒一样的呼唤。
似乎有一辆电动车正高速驶近。
“颜老板！？”少年清沉的嗓音骤然震响，带着警惕的焦灼和真挚的关切。
颜丹若应声转头。
动荡的视野里，映出长刀般的浓眉下的眼眸。
凛然而清冽，那是亿万光年外炽烈爆发的新星，它的火光穿越无声的，寥阔的宇宙抵达眼底，人类终其一生都只能远观，触碰不到。
隔了半秒，颜丹若才反应过来——是纪广。
驱车奔袭而来的他，比顶盔掼甲的武士更剽悍。
“怎么回事！有人在追你吗？”他也隐约听到了水口林那边的动静，当即一控车把，果决地回头，准备查看情况。
可颜丹若却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借力翻身跳上车后座：“快走！”
距离一下子拉近了。
这意想不到的接触让纪广本能地慌乱了一下，他完全没听清楚对方的话，下意识地脱口问道：“你说什…什么？”
“我说快走！”颜丹若的态度从没有这么暴躁过。
纪广反射性地一加电门，车子猛地冲了出去。
霎时间，一条条金橙和灭紫色的竖长斑影，交替洒满他们一头一身。
那是夕阳的光线，透过夹道的枫杨林树干斜照过来。
明明暗暗，生生死死的牢笼…
可是少年依旧没有完全弄清情况：“颜老板，你、你要去哪儿？”
“管它哪儿，越远越好！”
真的可以吗？
和她一起，走得越远越好？
这样真的可以吗？
纪广何尝不想如此！
他不是没有奢望过——尝到第一口美味的时候，听到动人的旋律的时候，刷到有趣的视频的时候，拿到限量版游戏套装的时候，哭的时候，笑的时候，偶然间流星划过天际的时候…
所有美好的，新鲜的，珍贵的那些时候，他都自然而然地奢望着，是她在身边，能和她分享。
这样快乐会加倍吧。
不，不止是加倍，是不可计量。
可他只是奢望着，能载着她在江堤上吹吹风，所以才缠着父母买了这辆超拉风的电动车。
他甚至从来都没敢想过，真的能就这样载着她，去比天涯海角更远的地方。
如果可以，越远越好。
“等等，不行！我得回家去！”突然间颜丹若就变卦了，“我不能…不能让他找到他们！”
一瞬间纪广就明白了她到底在说什么。
毕竟他明白她的秘密。
在整个如意村，在整个头桥，在整个扬州，整个世界，也只有他才明白她不得已的秘密。
她说回去，那就回去。
只要她在，只要她想，他随时可以变成她的远方。
“还是联系不上颜总务呀？”陶李心有不甘地挂断电话，走到成蹊身边，努力提高嗓门。
彼时大家正拿一首《情歌王》压轴，一个个全情投入，简直快吵翻天了。
因为玩得忘了时间，饿到不行了才想起来，此行的主题可是吃红桥全羊宴啊！
再一看，都过了八点了。
当时大家和颜总务约好打开视频通话，同时开吃的，没想到居然耽搁到现在，她一定饿坏了！
这人也太老实了，悄没声儿地等着，也不发消息提醒一下！
“办公室电话呢？”成蹊也没啥头绪。
“打了啊。没人接，你有她微信号吗？”
“一直用的那个‘不言花卉基地’的？”
“不是，她的私人号！”
“私人微信？没有呀？”
“那手机号呢？”
“你都不知道，我就更不知道了。”
这么一说，他们两个才发现，好像…大家都没注意过，颜丹若似乎根本就没有留过个人的联络方式啊？
首先，她只说住得近，来帮忙，到时候拿工资，所以都没跟基地签过合同。
这在村里也不算罕见，大家乡里乡亲的，用工流程没有城里那么中规中矩。
但这也就意味着，基地没有录入她的资料。
然后，不言基地的各种账号，一直都是颜丹若拿着综合部配给她的手机在管的，陶李他们平时也习惯了用官号联系她，再不济她家也不远，跑几步就能直接找到。更何况颜总务的工作相当靠谱，就连需要上门找她的情况，都从来都没发生过。
也就是说，跟她要个人联络方式这件事，早已经被大家忽略了，抛诸脑后了，就算没有也习惯成自然了。
陶李隐隐觉得不对：“不可能吧，她平时不做核酸，不用健康码的吗？”
“颜姐平时就用基地的手机做的。”这时那个专升本的花艺部女生探头过来，她有空就会在综合部帮忙，比较了解情况，“颜姐肯定是已经下班回家了，她从来不加班的呀！”
对哦！
怎么忘记这一茬了——颜丹若入职时候，唯一提出的条件就是到点下班，一秒都不耽搁。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也从未因此耽误过一点工作。
而今天就算是团建庆祝，也改变不了她这雷打不动的规矩啊！
于是这一章也就揭过去了。
借着这点小由头，大家又着实说笑了一番，顺便给颜丹若发了消息，道个“久等了，得罪了，明天上班再给你赔不是”后，然后便开开心心入席，敞开肚皮畅吃去了。
如果他们能够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了什么，只怕得当场打消那一点口腹之欲，直接赶回基地。
——因为颜丹若消失了。
每天都准时来上班的她，次日却并没有按时出现在基地里。
这是前所未有的情况。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直等到中午，人都没有出现。
而她持有的基地手机，像往常一样，下班后便放在办公桌上的专有位置，再没有动过。
要联络也联络不上。
大家不放心，准备干脆去去她家里看看。
去过颜丹若住处的，就只有陶李和成蹊两个，还是当时纪广带他们去吃面的。
路程不远，就是有点偏僻，成蹊决定自己走这一趟。
颜丹若的家是靠在进村的旧路旁边的一间农舍，迎面一溜卷帘拉门，还能看到面铺子的旧格局，如今则结结实实地关上锁好，招牌也收起来了。
绕到房子侧墙，才看到一扇入户门。
成蹊走上前去，抬手正要敲，动作却蓦地僵住了。
门框和门扇之间，凝着一条宽而黑的裂隙…
怎么回事？这扇门，竟然没有上锁，是虚掩着的！
他顿时心头一凛，想也没想，一把推开门，疾步冲了进去。
门内阒无人声。
离群索居的颜丹若，一直习惯于放下所有的窗帘和隔板，所以这大中午心里，室内也异常昏暗。只有从无数缝隙里挤进来的，薄片一样的微光。
成蹊略微用了点时间，才适应这种亮度。
四下望去，偌大的面馆店堂已经腾出来了，桌椅都挪到了屋角，空落落的。
透过墙上的方形传菜档口，可以看到厨房只剩下一眼灶头还有开火使用的痕迹，旁边的碗架上放着三四个碗，并菜碟什么的。
成蹊绕过隔断，一步一步，走向厨房墙角的商用大冰柜，磨蚀的不锈钢表面上，他的倒影模糊而扭曲地游移着，也一步步逼近过来…
在一人多高的冰柜前站定，握住冰冷门把手的那一刻，他的呼吸控制不住地滞了滞。勉强地吞咽了一下，深深呼吸几次，他才横下心来一把拉开。
冰柜没有通电，里面是空的。很久没有使用了，发出油腻的薅味。
奇怪…怎么没见昨天的羊肉砂锅呢？
颜丹若一个人不可能这么快吃完的，这天气不放冰箱，十有八九第二天就不能吃了。
狐疑地关上冰柜门，他转身穿过一旁短短的走廊，尽头就是颜丹若的卧室。
房间也没有上锁，一眼望到头的普通陈设，收拾得相当整齐。
成蹊甚至检查了柜子和床底。
除了少量冬衣和细碎杂物之外，一无所有。不对，还有把他呛得连连咳嗽的灰尘。
不知为什么小小地松了口气，可后一秒，诡异的感觉就像不知何时飘来，黏在他发梢上的游丝蛛网一样，挥之不去…
整个房子里都不见人影。
颜丹若确定不在家。
可是她…真的住在这里吗？
这个空间，气息不对！
因为与花草相处，成蹊要比一般人敏感的多，他能凭一丝气味就确定植物的生长状态，凭一缕水汽就判断大棚的干湿程度。
以此类推，不同的生命个体会有不同的气息，独居的环境，就好像只生长一种植物的园地，气息比较单纯。
但这个空间的气息是混杂的，混杂却不凌乱，不是被突然入侵那种。
毋宁说，它还保留着聚居的家庭感，难道…是从前的居住者留下的？
可是成蹊来不及仔细分辨了，因为这一刹那，他听见头顶天花板上，猝然响起一连串细微的敲击声。
嘀嘀嗒嗒…
弹珠滚动那样…
落地，去远，消失。
——楼上有人吗？
——不对，这是间农舍，根本没有二楼。
难道…它其实还有阁楼夹层吗？
成蹊抬起头，缓慢地移动脚步，搜寻着可能存在的入口。
突然间他脚边一绊，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
它发出不高不低的麻木撞击声，向远处飞去，然后轻飘飘地弹跳着，摔落在地上。
那是一个陈旧的塑料玩具，像是水枪之类的吧，都已经发了色，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屋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长久的寂静。
惊到让人毛骨悚然。
原本昨天在龙凤大酒店，陶李就说过不对劲，自己还觉得她多虑了，神经过敏。
可是现在这情况，却让成蹊也待不下去，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报警吗？
只要超过二十四小时，颜丹若还不出现，就应该可以报警了。
拿定主意，他便转身往外走，边走边拨通陶李的电话：“颜丹若不见了，我们看情况就报警吧！”
“等等…你，你先别慌，听我说！”明明在安抚别人，陶李的声音听起来却更加慌乱。
成蹊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嗯…你说。”
“基地放钱的柜子被人打开了…”
“什么！”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展，成蹊愕然地脱口应道。
“虽然现金也不多，但…都没了…所以…”
所以…
所以先不要报警吗？
他一下子悟过来了——因为综合部的两组钥匙，一组自己收着，而另一组，就在颜丹若手里！
“还不止这个。”陶李素来干脆，这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实在罕见，“有点账面上的问题，电话里说不清，总之，你先回来再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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