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成蹊【〇三二·恋恋满天星(1)】
青年创业大赛的获奖证书和奖金终于拿到手了,陶李和成蹊商量着,无论如何都要带领不言基地的整个团队,热热闹闹庆祝一下。
本来还想拉上梅家姐弟,纪广还有曹聪,好好地犒劳所有付出过努力的人们,无奈防疫上有些麻烦,团队旅游什么的是想都别想了。
找个高档酒店结结实实搓一顿吧,可是预算又限制了发挥——大赛奖金数量有限,而基地账面上也没有多少余钱了。
真是邪了门了,目前的盈利,居然和以前搞种植园的时候差不多,可那时候就只种花栽草,没那么多业务,也没这么劳力劳心却不讨好啊?
再这样下去,还不得倒贴吗?
一码归一码,庆功宴还是要办的。
其实只要一说,曹聪肯定会颠颠地把大家一起邀去莳庐,再请个私房菜厨帮搞定,这点小意思他小曹总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可是哪能老是揩人家油水啊…
一时间,成蹊他们在综合部办公室里一筹莫展。
陶李只恨自己回来后都没多少机会回城里逛,否则哪里还需要在这里,跟这个家里蹲的宅人大眼瞪小眼?
到头来还是纪三儿提醒了一句:“去镇上吃羊肉嘛?红桥羊肉没听说过!”
“羊肉?”陶李的确没听说过,一听就不由得皱起眉头,“都六月了,这么热天,油腻腻谁吃得下?”
“你这就不懂了,人家徐州大夏天还办伏羊节呢!”纪广挑起威风凛凛的浓眉,相当不好惹的样子,“再说了,谁规定羊肉一定就弄得油腻腻的?”
这倒是没说错。
红桥是头桥主镇区所在地,当地的羊肉可是足有一甲子历史的传统名菜了。
张有才、杨泰祥这样的开山大厨自不待言,如今就是镇上弘扬路一条街,也都是藏龙卧虎,家家都有烹羊的酱料秘方,独门绝活。
扬州地区常吃的是本地公山羊,跟北方那些优质品种比起来,毕竟还是有些膻气的,所以没法像新疆、内蒙等地,随便煎烤蒸煮都鲜到能让人把舌头都吞掉,于是在做法上就得特别下功夫。
重滋味的有红烧羊肉,烂烧羊蹄;重配菜的有鱼羊一锅鲜,羊脑炖鸡蛋;再加上羊汤、羊羹、羊血、羊杂,各色珍馐只有想不出,没有做不到的…
即便在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扬州这个美食之都,一年四季驱车从市区赶到这里,只为品尝这一口的饕客也络绎不绝。
是个好选择——浓香厚味、肥脆口感,对成天在花卉大棚里干体力活的年轻人们来说,再适合不过了。
镇区离如意村也不远,大家各自过去,还省了路费。
“贵吗?”自从拿到这个月的财务报表,成蹊就PTSD了,“我们接近20个人呢。”
“我就不去了。”颜丹若正对着电脑屏幕整理文件,头都没抬顺口说道。
“那怎么行!你不去还庆祝什么!”纪三儿顿时跳了起来,好像是他得了奖要大摆宴席似的。
不过这话却是有理的——也多亏了颜总务出手,参赛短片的航拍才搞定。庆功宴上怎么能少了她呢?
可颜丹若就是打定了主意不去的,理由也很充分:大家都不在家,基地总要有人看守吧?万一有个什么事情需要对接处理,她身为总务,也能够随时应付。
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总是这么周详地为他人考虑,长得又这么美,颜总务怕不真的是仙女下凡吧!
不去归不去,陶李和成蹊是怎么也不可能委屈了她的。
他们决定先做一份大砂锅,打包送回基地来。
“吃羊肉连锅端”的说法指的就是这个——这种大砂锅可是红桥羊肉的招牌菜色。
到时候大家开了视频同时开席,主打的就是一个时空伴随感。
“那我也不去了。”没想到纪广在一旁抽冷子说道。
“你又搞什么飞机?”陶李环抱起双臂正要开怼,却没想到颜丹若间不容发地接上来:“没错,他肯定不能去——眼看就是789了。”
对哦…6月789,她不提都忘了,马上可就是高考的日子啦!
所以这个复读第二年的家伙,为什么现在还在这里闲逛!
不去复习备考,还想着胡吃海塞疯玩…他怎么不上天呢!
次日下午三点多的样子,基地的成员们就开开心心地骑着小电驴、踩着自行车,呼朋引伴地直奔镇上的龙凤大酒店了。
这家酒店在弘扬路羊肉一条街,排名也是数一数二的,更重要的是丁阿姨和那里的老板娘是多年好友,早早就打过招呼了。
那位高盘发花裙子的阿姨,特意给陶李他们二十个人开了最大的包间,都够摆喜酒寿宴那么大,还带KTV设备的,保证让他们从下午一直开心玩到打烊。
种植部、花艺部的员工们大多是二十岁上下的少年男女,但能留在不言基地长作的,也全都是能吃苦的。
他们天天在地里辛劳、在城里奔波,平日里吃的是食堂饭菜,住的是工棚宿舍,也没多少娱乐活动,兴高采烈赶过来,结果一坐下,居然还有些扭捏腼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拘着老板们在旁边,所以都不好意思先去点歌开唱。
加上饭店不比专业KTV,曲库更新没那么及时,热门推荐的都是《千纸鹤》《东方之珠》《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之类的老歌,好多大家听都没听过。
陶李看不下去了,拿起一个话筒就径直跳上了铺着化纤红毯的简易舞台,背景墙上,上一个酒局的“寿比南山”装饰板都没撤下来,岌岌地粘着,衬底的亮片纸被她带起的一阵风吹得忽忽悠悠闪耀不已。
也不管有没有音乐伴奏,是不是荒腔走板,《灌篮高手》的几首主题歌下来,气氛一下子就被她炒热了。
事实证明玩什么根本不重要。只要人对了,哪怕卡拉OK这种古老的娱乐形式,大家也能乐此不疲。
这将近二十个人,会唱的,不会唱的,几乎全都吼了几轮过后,大家渐渐就玩high了,开始忘乎所以了。
然而陶李注意到,纷乱的人影间,只有成蹊默默坐在角落里,环抱双臂一脸沉思状。
最初他板着脸,接连拒绝了几次唱歌的邀约,之后就再没人来惹他了,结果到现在,就这家伙一首也没唱。
“我们听成总唱一个呀?”她看准机会,一把抓过话筒扬声喊了一句,随即转手递向成蹊。
大家顿时嬉闹着转向这边。
可就像是上课被突然点到名一样,这个原本岿然不动的家伙,肩膀蓦地弹跳了一下,下意识地朝后一让,随即茫然地抬起眼睛。
眼神里竟都是无所适从的慌乱。
平时那么踏实可靠的人,突然流露出这样的神色,陶李的心猛然间一软。
“成总和陶总合唱一个呗!”就在这时,有人起哄嚷道。
这话一说,大家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对呀!合唱合唱!”
“不是合唱,是对唱!”
“唱一个,唱一个!”
这是什么学生活动氛围啊?
陶李顿时哭笑不得,而成蹊的肩膀缩得更紧、让得更远了,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看来他真是很不会应付这种场面。
“唱就唱没问题呀!”陶李干脆一个转身,抬手朝大家示意安静,随即扭头望向成蹊,“一起唱个《荷塘月色》?”
她承认自己是有点私心,有点一时兴起的。
成蹊给她的第一印象,的确和皎白月光联系在一起,只不过不是清滢的荷塘,而是苍茫的远山。
月下远山的歌,仔细想也不是没有,但《荷塘月色》说到底,算得上是一首恋歌。
然而成蹊闻言,却沉下脸来,露出相当为难的表情:“这个要怎么唱?根本唱不了啊!”
一边说,他还一边摇头,像是在佐证自己的观点一样。
现场顿时安静了下去。
大家面面相觑,最后都不约而同,看向举着话筒呆立着的陶李。
谁也没想到他们的成总竟然会这样回答。
就算拒绝,也不能这么生硬吧…
可是…成蹊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唱啊!
他记得陶李一开始的微信名是“我买几个橘子去”,那是《背影》里面“父亲”的台词。
她应该是很喜欢朱自清的散文吧,扬州人嘛,不意外。
可是《荷塘月色》那么长,自己根本背都背不下来,要怎么唱,拿什么调子唱啊?
别说这个了,到现在为止,成蹊除了音乐课就没开过腔,他也从未感觉不会唱歌,能对生活产生什么影响。
曹聪和赵端之他们不是没喊他一起去玩过,上学的时候也有集体活动或女生邀约,他就算去了,也是铁打的壁花少年。
有什么问题吗?明明在旁边看着大家开心玩闹,比亲身参与,站到舞台中央要快乐得多啊!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成蹊希望自己能够唱出《荷塘月色》。哪怕无法背诵全文,哪怕不知道旋律,他也想和陶李一起同声歌唱。
如果自己可以就好了。
如果自己做得到就好了…
看到对方的反应,还有骤然冷下来的气氛,陶李一开始也是懵的。
但一瞬间她就明白了。
这个情商超低的家伙,一定又陷进自己奇怪的脑回路里,出不来了吧。
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没关系,带他走出来就好。
带着他一步步走出来这件事本身,对陶李而言就是极其有趣的体验,有一种仿佛可以无所不能的成就感。
“没那么难,你跟着我就好了!”她走上前去,不由分说将话筒塞进对方手里。
“可是,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虽然犹豫着,但是看到陶李的眼神,成蹊觉得自己似乎也可以,可以试试,“第一句是什么来着?是不是:这几天…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今晚在院子里坐着…坐着干嘛的?乘凉?忽然想起、想起日日走过的荷塘…”
“什么?”陶李倒愣了一下。
而她身后花艺部的一个女孩子,正在准备专升本考试的,已经率先笑出声来:“成总,你这是在背课文吗?你还背得出朱自清《荷塘月色》的开头呀,了不起!”
这下笑声更是按捺不住,停不下来了。
连成蹊自己都忍俊不禁,他苦笑着连连摇头:“还有别的《荷塘月色》吗?那我可真的不会了。”
“相信我,你一听就会的!”打包票似的,陶李上前搂住他的肩膀,用力晃了晃。
歌也不失时机的点好了。前奏一响起来,成蹊就莫名觉得耳熟,虽然不熟悉歌词,但跟着哼唱…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陶李说得果然没错。
有她在身边,自己…也许真的可以无所不能!
就在龙凤大酒店里欢声一片的时候,提前为颜丹若准备好的红桥羊肉招牌大砂锅也已经送到了。
在基地大门口接了外卖,她便提着沉甸甸的大保温袋,沿着外墙往家走。
她经营的面铺子几个月前就关张了,那里如今就是个普通的农舍。得绕过基地围墙转个弯才到,远是不远,就是有些偏。
那一带原本是进村的水口林,沿途种了一大片枫杨。当时人来人往,开个面店也有生意,但她搬过来的时候早已经修了新路,反倒没什么人从这里过了。
六月的枫杨林绿得庄严而冷漠,浓荫蔽日,一串串蒴果被风吹动,在头顶高处发出干燥而细碎的摩擦声。
接近黄昏,天光微暗,无人的乡间小路莫名有些阴森。
这样光线让颜丹若很不舒服。半明半昧,恒定而昏茫,如同梦境里的亮度。
而她讨厌做梦。
讨厌这种不可控的状态,梦里的自己并不是自己,梦里的一切,人也好,世界也好,一定会坍塌下去,腐坏下去…
为了逃离这种感觉,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可就在这一刻,身后突然传来咔嚓一声,像是树枝断裂的轻响。
颜丹若脚下一个踉跄,下意识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头去,却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幽暗的林间,朦朦胧胧地,影影绰绰地,浮现出一个影子…
是人的影子。
是错觉吗?
不,不是的。
因为碎枝枯叶被踩踏的喀嚓声还在继续,轻微但却震耳欲聋,而那个影子正伴随着这轻响,一点点从薄暮的昏暗里挣脱出来,朝自己逼近…
不要看。不要等。赶紧离开这里,赶紧跑!
理智告诉颜丹若应该这样做,可是她却动不了。
一点都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影子,一点点踏碎保护着她的世界的外壳…
喀嚓…喀嚓…
“若若?”
一声呼唤。
“是若若吗?”
无限亲昵的,来自噩梦深处的呼唤。
一瞬间颜丹若分辨清楚是真是幻。
自己明明已经逃离那个噩梦了啊?
自己真的曾经从噩梦中逃出来过吗?
还是至今为止一直都陷在梦中,却浑然不觉。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