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成蹊【〇二六·不言十二时（5）】
参赛宣传片的全新主题，叫做：“不言十二时”。
想法几乎是一瞬间在陶李脑海中成型的——
这个方案，没有高大上的排场，没有风雅颂的画面，没有专业团队，没有刻意摆拍…
因为根本不需要。
她要记录的，就是这个花卉基地真真实实的面貌。她要呈现的，就是这个基地最平凡却也最绚烂的一天，十二时辰，二十四小时。
“种田有什么好看的？”梅朗好不容易捞了个周末，跟他姐姐一起跟到如意村，来看他陶陶姐姐，结果一露面就“喧宾夺主”，迎头浇出一盆冷水。
梅舒居然也没有否定他的意见。她缓缓眯起细长的狐狸眼：“这是文旅比赛，又不是农业比赛。宣传片统共一分钟时间，你得给评委看最抓人眼球的成果才行。”
“对！还得拿漂亮画面砸晕他们！”梅朗在一边连连帮腔。
显然，已经有获胜经验的入围者，并不赞同这个方案。
纪广也趁休息日过来凑热闹，但他显然不是来参与讨论的。
丢下一句“你们别磨蹭了，赶紧拿个主意，这边已经跟着改了好几发了！”他就跑去隔壁办公室，粘着颜总务，帮她打印申报材料了。
这殷勤态度…还是收着点吧——
如果人类也像狗狗那样用尾巴表达情绪，只怕此时此刻，纪广的尾巴都快摇成直升机螺旋桨了。
只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没心情管他。
陶李深吸一口气：“梅舒，我们和你们不一样。”
梅家漆艺，非物质文化遗产。既然是遗产，就表示祖上曾经阔过。
而广陵区的历届参赛者，包括曹聪和其他对手在内，几乎全都是这样的文化“富N代”。
文旅创业大赛请的评委，恰恰也都是这些方面的专家学者、业内精英。
参赛的青年选手再内行也内行不过他们，当然就只能拼命卷创业成果的水准和质量。
但不言基地不同——要卷创业成果，从土壤里昂扬生长出来的每一朵花、每一片叶，都是过得硬的成果。
不仅如此，他们还能卷创业成果以外的创新过程，那活泼泼，蓬勃而生动的创新过程。
它固然不是西瓜最甜的那一口，但却能引导人们循序渐进，每一口都是更甘美的新体验。
尤其在对手还在拼命加料，评委们齁到快味觉失灵的情况下，这可谓格外清新的一步奇招。
所以祖荫固然能让人少奋斗几十年，但白手起家，也有白手起家的底气。
越说下去，陶李越思路清晰，越胸有成竹。
不等其他人争辩反驳，她身边已响起了渊渊金石之音：“就照陶李说的办，抓紧时间开动。”
这一刻，一直沉默不语的成蹊，一锤定音。
梅舒见状，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反正申报书上写你的名字，你说了算。”
“反正输赢都是你兜着。”梅朗也是自家姐姐的坚定支持者。
“输赢不在我考虑范围内。陶李提出来的，就是最好的方案。”成蹊直言不讳。
“够义气！”陶李转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会儿你带头干活就行，保证把你拍得比顶流小鲜肉都帅！”
“别、别拿我开心！”成蹊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就长这样，怎么拍也帅、帅不起来啊……”
这家伙对自己的长相到底有什么误解！陶李一时间瞠目结舌，都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
梅家姐弟心照不宣地对看了一眼——八字还没一撇呢，秀什么秀！
然后…
“丁阿姨，你在这儿啊！”
午饭过后，成蹊到龙腾宾馆的棋牌室找人，却发现打牌的少了一大半，只剩下零星几桌三四十岁上下游手好闲惯了的，还在那儿“砌墙”。
他们本来就不是目标群体。
一路打听着，他找到村外的麦田边，才看到那个胖乎乎的熟悉身影。
丁阿姨的头发又长长了，用摩丝盘定在头顶上，整个人都高挑了几公分，显得精气神都足了不少。
今天她没戴翡翠大佛公，也没化妆涂脸，只戴了顶宽檐草帽，一身半旧衣服，套着袖套，盯紧雇来的联合收割机，跃跃欲试地准备下田捡麦穗。
成蹊赶紧走上前去：“丁阿姨，明天大丽花苗要下地了，还是上次的人数，行吗？”
“这个呀？”丁阿姨眼睛都没瞄向他，有点犯难的样子，“最近田里活多，你开的那点工资叫不动人。”
四月中旬，扬州附近的春小麦开始陆续收割了，接下来犁地、泡田、插秧种稻…都等着人忙呢。
如意村这批五十岁往上的，都是辛苦惯了的。虽然不差钱，但也闲不住，一到这时候坐在牌桌前就手脚发痒，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看到她的反应，成蹊赶紧补充道：“我们还要拍段劳动的视频，做参赛宣传片…”
丁阿姨陡然转身，眼睛瞬间亮了起来：“要几个人，穿什么服装？要统一的吗？现在去街上买也来得及的！抖音还是快手？参赛啊，我们给你拉人投票，要赞助吗…”
她这连珠炮似的一串，倒让成蹊应接不暇，他苦笑着连连摇手：“没那么复杂的，丁阿姨。就是拍下田干活，你们穿平常的衣服就行，陶李说的，要自然…真实！”
“这怎么行，比赛可不能马虎！成蹊你听我说啊…”
——无论如何，明天的演员搞定了。
与此同时，类似蜂群嗡鸣的震动声，回响在洁白而齐整的恒温大棚上空。
一架小型无人机急速横掠而去。
“飞过头了！过了！回来！纪三儿你懂不懂构图啊！”陶李的怒吼响彻了整个基地。
可纪广的声音比她更响：“你行你飞啊！吵什么吵！”
轻而易举，器材也搞定了——纪广很大方地拿出了他新买的无人机。
可摄影师却不是谁都做得了的。
相对而言，陶李拍得更好，但她不会用无人机。
纪广拿无人机当玩具，都废了好几台了，飞得的确是更溜一点。但他那摄影水平，真的和成蹊有得一拼。
时间不等人，来不及让他们技能升级了。
陶李不甘心地长叹一声：“唉——我还想在大棚里面，航拍花海和劳动场面呢！”
“别做梦了，你们露天都飞不好，还想飞室内呐！”梅家姐弟忙是帮不上的，吐糟倒不含糊。
平视跟拍也不是不行，但说实话，陶李也半路出家，没那么多点石成金的镜头技巧，她一心就靠着无人机扫全景、镇场子呢…
现在可怎么办？
艺术品味固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提升的，但操控技术也不是说上手就立刻娴熟上手，万一炸机了，上哪儿再找一架去？
“我来找找有没有玩摄影的朋友？”到最后梅舒都看不下去，开始翻通讯录了。
可临阵磨枪，就算能找到，人家有没有档期，合不合要求，怎么算费用…也够让人头疼的。
就在这时，一个娇怯的声音突然从众人身后传来：“要不…我试试看？”
大家不约而同回过头去，却见颜丹若总务站在横穿基地的小水渠旁边，背后是一棵姿态婆娑的大柳树。
万条垂下绿丝绦，映着她素颜长发，简直像是迷路的谪仙一般。
纪广不假思索，转身上前，直接就把手里的遥控器递了过去。
“大疆FPV啊，今年3月刚上市的。”颜总务上手一掂量就知道这是当年新款，她一边熟悉着界面，一边轻轻翕动着柔润的嘴唇，小声嘟哝着，“刚刚那样硬飞，这个电池吃不消的…”
她曼声细语着，居然熟练地操作手柄，轻捷而稳健地驾驭起空中的无人机来。
更感人的是她拍出来的画面是完整的、和谐的，虽然肯定不是一眼惊艳的大师水准，但作为素材，后期处理一下就能用——足够了，比纪广强太多了。
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想不到颜总务还有这样的隐藏技能，陶李感动得都快哭了：“室内呢？大棚里你能飞吗？”
“大棚里那么多电线、管子，GPS信号也不行…”颜丹若微微蹙起了眉头。
表情这种东西，如果有美貌加持，那感染力立刻翻倍。
一瞬间陶李也好，其他人也好，心都陡然揪紧了——太难了，飞不了也不能怪她！
然而颜总务单手轻轻抚住面颊，叹了口气：“那就只能靠视觉定位了。我先找个还没种花的空棚试试看。”
陶李顿时觉得一道灵光照亮眼前：“那赶紧的啊！明天的拍摄就交给你了！”
“好呀…”颜丹若腼腆地笑起来，“只是一开始就说好的啊——不加班。”
行！这点小事，当然行！
不言基地何德何能，居然碰到了这么一个全能总务？
这还得感谢舍己为人，去她店里吃了那么久面条的纪广——颜总务的短板，全部集中在厨艺上了。
而这一刻，在一边看到出神的纪广，突然脱口而出：“反正我也玩不好这个，送给你了。”
“我不要。”颜丹若平心静气，却斩钉截铁地回答。
“就是台无人机而已呀！”
“我早就说过，只要你给的，我都不要。”
这…话里有话啊？
陶李狐疑地看了看颜总务，又看了看纪三儿。她身边的梅家姐弟面面相觑，却一脸“又吃到瓜了”的八卦表情。
然而没时间刨根问底了，干活要紧。
到此为止，连摄影都搞定了。
至于剧本…
没有剧本。全部都是本色出演。
第二天。
长夜将尽，微熹初露。
6:00，不言花卉基地准时开工。
丁阿姨带着十三四个村民，来到种植大丽花的棚内，在成蹊的指挥下，开始覆土工作。
他们大都头发花白，到了颐养天年的岁数，也有颐养天年的条件。
但此刻，这些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男男女女，虽然都穿着粗朴耐磨的工服，却收拾得整整齐齐，利利落落，保持着对劳动的最大敬意。无论是否面对镜头。
前一天晚上，成蹊和种植部员工就按照标签，分出不同品种的大丽花苗，收在恒温冷库里，现在一起搬到了大棚。村民们数人一组，走在前面的在土垄上挖出浅坑，一棵棵栽种。走在中间的专门安排滴灌管道。最后扫尾的，则从田埂上取土覆盖，防止幼苗倒伏……
8:00左右，铺苗工作渐渐松下来了。
该分出人手，给对面大棚的麝香豌豆施高效水溶肥了。
如果面积更大的田块，就得用全自动水肥一体机。但麝香豌豆只有目前一棚，还特别娇气，这就需要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亲手调配肥料的浓度。基地中央的主干道上，已经摆下两个巨大的塑料蓝水缸，抽水机源源不绝地注入水渠中的河水。蓝布衣服的老爹拿三个红色小水桶，轮流称量肥料原液溶进大缸里，抛球杂耍那样眼明手快。缸和桶、红与蓝，水和树、青与绿欢快地流动碰撞着……
10:00左右，马蹄莲球根进冷库，松虫草覆膜，防虫防潮。
12:00，午餐午休。
14:00，采摘开始了。
唐菖蒲贴着根直接拔花梗就行，马蹄莲、鸢尾、洋水仙这些也是如此，但芍药花、洋牡丹、麝香豌豆等等就得用剪刀，不然会伤着花枝……
16:00，打包发货。
唐菖蒲要挑出最好品质的一批，发给上海的客户。
综合部里，陶李带着年轻员工们开始捡货：花穗按颜色归类，十枝一束。先看花、后看杆，仔细检查，一点虫眼、焦边都不能留。花朵切记要保持干燥…结果整整4大桶花材，最后只剩下十七八束高货。于是充气柱，整纸盒，绑绳固定，还要在花根处包上营养液，保证运输过程中不会脱水……
18:00，顺丰特快卡着点来取货了。
结了日薪的丁阿姨，带着几个老姐妹一起，来到综合部的工作台边，帮陶李他们整理余下的花材，也学着制作一件件花艺摆设。然后赶在第二天开市之前，送去皮市街，送去仁丰里…送去城里那些和基地有合作关系的特色小店，其中也包括莳庐。
而等一切忙定，基地宿舍区的灯火早已一点点亮起，又一点点熄灭。
这就是不言基地最平凡却也最绚丽的一天，十二时辰，二十四小时。
也是不言基地最平凡却也最绚丽的每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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