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成蹊【〇二五·不言十二时(4)】
沉浸在谈话中的陶李,一边打着手机,一边无意识地漫步着,结果发现…
自己这是迷路了吗?
的确还在江边没错,但这个位置已经完全看不到大桥了,前方只有广阔的江面静默着。
得赶紧原路返回才行。
可回头望去…车呢?停车的地方渺无踪影,按下钥匙也没反应,显然出了遥控范围了。
这一带不是主干道,路灯本来就少,亮度也相当勉强。
荒郊野外的夜,是极度不友好的。尤其是对孤身一人的女孩子而言。
陶李下意识地转头四顾,那种突然被投入未知之中的感觉,那种与世隔绝的感觉,让她本能地害怕起来。
听力不知何时变得出奇的敏锐,连微风掠过木叶的轻响,都怪异得不怀好意。
涛声汹涌,伴随着某种低沉而均匀的轰鸣。
恍惚间,陶李仿佛看见,夜幕下黑沉沉的江面上,一群群面目模糊的硕大头颅突然间凭空涌出,张开黑洞洞的巨口,前赴后继地滚动飞跃着,砰然撞向堤岸,汽笛便是它们偶尔发出的痛苦嘶吼。
这令人不寒而栗的幻象,驱策着陶李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
突然,原本只是背景音的机械低鸣骤然高涨。
她的面孔蓦地被强光照亮——
却只见一座辉煌的巨型号角,披挂着琳琅的黄金珠络,骤然从不可思议的角度冲出,撞碎了翻滚在江流间的无数怪首,随即缓慢而平稳地向她逼近,近在咫尺…
迷惑在这光怪陆离的异境里,陶李无法确认真实和想象的边界究竟在何处,一时间动弹不得。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分辨出,那是一艘亮起轮廓灯的双层渡轮,脱离曲折江岸的遮蔽,缓缓驶过她的视野。
然后劈波斩浪,一往无前地闯入黑暗,汇进络绎不绝的桅灯渔火间…
这个距离内有渡船启航,也就是说附近一定有个码头?
有码头就有人。
无论如何,先去有人的地方再说。
稍微有点冷静下来的陶李,打开手机想设个导航,却发现一下午没充电,再加上长篇大套聊电话,此刻电量就剩下细细一道红杠了。
她来不及去看那一大堆未读消息和未接电话提示,赶紧点开地图,搜索轮渡码头的位置。
可就在这一刻,一通电话意外切了进来。
是成蹊打来的。
几乎是条件反射,陶李不假思索地按下了接听键。
对方焦急的声音顿时响起:“你在哪儿…”
“渡口,我在一个轮渡码头…”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然而这一刹那,蓦然响起的悠长汽笛声横插进来,喧嚣淹没了他们的话音。
这刺耳的呼啸还未消散,陶李手中的屏幕就已经彻底黑了下去。
没电了,手机自动关机。
她顿时呆住了。
——自己这是脑子进水了吗?
刚刚为什么不看地图,而要接那个家伙的电话?
明明凭着自己的绘画天赋和专业技能,只要瞥一眼,路线就能清晰地印入脑海,一点不会有讹错的。
现在怎么办?
——凉拌!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一点小情况而已——之前大学周围不是山就是田,可不像日剧上演的那样繁华热闹,晚上比这里暗多了,也荒多了,自己还不是一样走夜路…
她握紧拳头,定了定神,尝试着朝渡轮出发的方向摸索过去。
怎么回事?
好像越走越远了,不仅看不到码头应有的灯光,就连涛声水响都渐渐微弱了。
这可怎么好,万一成蹊到了轮渡口,找不到自己怎么办…
自己这是怎么了!
难道是不自觉地在指望着对方来找自己吗?
陶李陡然间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居然悄悄产生了这样不切实际的奢望——
她和成蹊从没有约定过,要在渡口会合。
成蹊也根本就没有说过,要来渡口接她。
那自己到底在一厢情愿地期待什么?
明明在自己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父母都坐视不管。就连精神上最为亲近和信任的宫岛老师,也不会过多关心和干涉她的生活。如今怎么可以异想天开到,依赖一个萍水相逢的合作伙伴,更何况对方的情商还是负值?
这个发现,让陶李感到近乎恐惧的羞愧……
“陶李——”
思绪惶惑不安地漫涌着,心烦意乱间,她好像听见有人在高喊自己的名字。
完了,都幻听了。因为这声音…实在熟悉啊…
“是你吗,陶李!”
不对。不是幻听。
陶李悚然一惊——没有听错。是真的,是真的有人在呼唤自己。
那声音,如同沉沉远钟,穿透夜幕,穿透孤寂,穿透惊惶喜怒,那些呼啸来去的情绪…
是成蹊!的确是他!
可他怎么会找到这里?
“回答我啊!是你吗?”黑暗中,成蹊走得太急,不小心踩到了什么,脚步踉跄了一下,声音也跟着起伏变调。
“是我!”陶李当即脱口而出,应答着便要朝对方迎过去,却在举步的那一刻停了下来,断然喝道,“等一等,不要过来!”
成蹊原本正要穿过低矮的杂木丛,以最短的距离,最快的速度跑向对方,一听这话,倒反射性地站住了。
他的语调虽然有些茫然,但却抑制不住心头大石落地的欣喜:“太好了,你果然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隔着蓁蓁新叶,隔着昏昏夜幕,陶李才能用平静的语气问出这样一句。
“村里通知我,说系统提示你出市了。超过四小时可是要转码的!怎么?你自己没收到短信吗?”
原来紧邻如意村的高桥镇,是对岸镇江市的一块飞地,平时走路一不小心就踏过界了。
陶李才来多久?哪知道这个。
而对方这回答也着实不在点子上。她不由得上前一步,追问道:“我问的是‘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在电话里听见你说渡口,又听见轮船声音,那肯定是大港汽渡没错,所以就赶紧过来,沿路找了一大圈,这不就碰见…”
“你还是没有回答‘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成蹊怔住了。
他下意识伸出手,攀住了一小枝横逸到眼前,堆满淡白花朵的野蔷薇藤蔓。
甜丝丝的香气,像一朵看不见的云彩,托起了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我想你肯定不会走远…虽然生气,但送完梅舒,你总不可能不回家,就这么一走了之的。”
——回家吗…
——这家伙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这么理直气壮。
然而成蹊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双喜金带围的事,我也很不甘心。可是我不能向曹聪提条件,因为技术和钱都不是我的…”
真是个气氛大师,破坏级的。
听到他的话,原本还有些心绪动摇的陶李,忍不住冷笑起来:“都是他们的,那你难道就是个花农吗?”
“是啊。”成蹊居然一口答应下来,“我就是花农啊…不行吗?”
对他来说,这样就够了?
即便不言基地成为华东第一,全国第一甚至世界第一,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干苦力的泥腿子,他觉得这样就够了?
这才是陶李最不甘心的。
她再度上前一步:“将来你的朋友成了顶级专家,成了曹家当家,你呢?永远是个花农,替他们打杂,给他们供货,到头来连自己的名字,都没资格跟他们并列在一起?”
“赵端之有学历有技术,曹聪有钱有资源,他们的确会成为了不起的大人物的…”成蹊松开了蔷薇花枝,一藤繁花泉水般,在夜色里簌簌摇动着,“可是专家培育出来的种子,他总不可能自己去种吧。曹聪的爷爷曹大师,他也只是修了一辈子园林,现在专家要写书什么的,不还都得来请教他?”
“可花要是不开出来,别人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陶李终于按捺不住,径直上前一步,问出了那个没能在宫岛老师那里得到答案的问题,“难道你就不想吃西瓜最甜的那一口吗?”
隔着灌木丛,成蹊沉默了。他显然在思索陶李这些比喻的意思。
良久之后,幽微的江涛声里,响起他坚定而认真的回答:“你怎么知道西瓜的哪一口,才是最甜的呢?”
这样说着,他同样上前一步:“更何况无论别人知不知道,花儿都一样那么漂亮啊。”
而就在这一刹那,一步步朝对方而去的两个人,不知不觉已走出乱枝密叶的遮蔽,不期然直面着对方。
夜色苍茫,模糊了成蹊的面孔,陶李只能依稀看见,他额角的汗珠隐约闪烁着。
然而对方却已经不假思索地疾步走过来,一下子牵起了她的手,好像怕她会在眼前,再度凭空消失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陶李下意识想甩开这只手,可到底还是没能做到。
因为成蹊的掌心是那么温暖。
原来被他捧在手心里的花苗和球根们,感受到的,就是这样生机勃勃的温暖…
这一瞬间,陶李莫名其妙地安心下来。
这一瞬间,她也终于懂得了宫岛老师的意思。
西瓜最甜的那一口,花朵绽开的那一刻,的确是至高无上的酩酊。
这份甘美与绚丽,从来都是唯一,却永远不是全部。
更不该被视为全部。
佳味不止有甘甜,花姿不止在盛开。
也正是这一瞬间,灵光乍现。
新的参赛主题带着温柔而炽烈的火花,翩然在她脑海降临。
那正是他们“一起”完成的主题。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