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成蹊【〇二四·不言十二时(3)】
“你听我说,曹聪要双喜金带围,就让他拿去——硬扛没用的,一旦撞了梗,我们铁定赢不了他。”
虽然结论跟自己的一致,但这话以陶李的方式说出来,怎么就这么刺耳呢。
紧盯着手机屏幕,成蹊一时间不知该怎么作答,对方的微信对话框却还在不住地弹出来:
“收不收他钱,你看着办。”
“但是一定要他打上我们不言基地的logo。花出现一次,就显示一次,必须亮眼醒目。”
“对了,还要跟他说:整个宣传片,除了双喜金带围,不可以出现其他任何花卉的特写。”
“一定要用到的话,那也得模糊处理。”
“不答应就别把花给他。”
“只要他这么做了,许总那边我就有话好说。”
成蹊看着一行行字迹,久久动弹不得。
凭良心说,陶李做得没错。
按照她的计划,就算不言基地胜负未卜,至少他们的“镇场之宝”——双喜金带围,也能攀上曹聪这个最强有力的优胜候补,借对手的东风扬名立万。
而且这一招可谓双保险:不言和莳庐只要有一方入围,陶李就有机会借题发挥,舌灿莲花,说动山江集团的许总。
的确切中要害,计划周详…但是不可否认,这是在投机取巧。
然而成蹊知道,只要自己反驳或质疑,对方必定能振振有辞给怼回来——
管它那么多,赢了就好!许总又不是比赛主办方,她只是为了摸清我们的实力。
最后再来一句:你就是死脑筋!
自己争辩不过她,而且于情于理也不该跟她唱反调,因为陶李确实是想尽办法,利用一切可能的契机和助力,一门心思在为基地考虑…
他犹豫着低下头,回了一句:“我知道了。”
随即放下手机对曹聪说:“你回去吧,花…我弄好了,就给你送过来。”
——知道什么啊知道!
看到对方这含糊其词的回答,陶李就知道不妙,她转头便往综合部跑,恰好看见曹聪驾着车,一脸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擦身而过的时候,还不忘朝她wink了一下。
得意忘形到没边儿了!
“你把花给小曹总了?”陶李冲回会议室,扬声责问道。
坐在工作台边的成蹊肩膀一震,没有回身,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我给你讲的那些,都没跟他提?”
迟疑了一下,成蹊终于转过来,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再度点了点头。
这家伙理直气壮个什么劲儿啊!
自己为基地运筹谋划,他呢,就动一下嘴皮子的事情,为什么做不到?
还能为什么?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这个死脑筋,心里必然抱定了什么“不能没有底线”“要老老实实做事”的想法,说不定还在鄙视着自己不择手段呢!
陶李的火一下子就上来了:“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要害他,还是要害你?”
“不是!”成蹊脱口否认,但还是不自觉地梗了梗脖子,嗫嚅道,“可人家也要参赛啊。既然是对手,总不能硬逼着他写我们基地的名字…”
“他上来就抢了主题,不是逼我们;举手之劳挂个名,就是逼他了?”陶李气到冷笑起来,“我真不明白,你这人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当然站在你这一边!
——我当然知道曹聪是我们共同的对手!
可正因为是自己人,成蹊才更加在意,更加不能让步。
他珍重自己的伙伴,所以迫切希望她能够明白,比起一时的利益得失,还有更重要的存在…
所以他微微抬高了音量:“不管站在…站在哪一边,都得讲道理吧!”
这个时候,慢一拍的梅舒也赶回来了。迎头就听见了这句“直男发言”。
她本能地感觉到——坏了…
果然一脚还没踏进综合部,她就被气冲冲往外走的陶李一把扯住,直接拽进了那辆破二手车里。
“我送你回家,这种不识好歹的货色,不用管他了!”陶李一路往城里开,一路抱怨着成蹊,机关枪似的,都不带重样的。
梅舒三言两语就弄清了状况。
“这种小事也值得动气?”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火冒三丈的同伴,“你们不方便开口,我去点小曹总一下,他这人其实挺上路子的…”
“不要!”陶李断然拒绝。
不对劲啊…
摇篮里就认识了,对方到底是什么脾性,梅舒再了解不过——这家伙从来都是结果导向的。
只要达成目的就行,手段无所谓,过程不重要,情绪和态度更是不值一提。
然而此刻,她居然拒绝了唾手可得的关键助力。
这是变得有原则了,还是单纯在赌气呢…
不管哪一种,都不像是她会做出来的事情。
于是梅舒试探着发问:“我说…你对成蹊…”
“打住!”陶李劈口打断,“别打岔,我在想新的参赛主题了!”
刚刚是谁说“别管那个不识好歹的货色”的?
口是心非啊!
梅舒顿时露出了然于心的表情,再也不多问什么了。
把朋友送回大梅家巷,陶李却还不想立刻回去。
时间越紧迫,人就越焦躁,人越焦躁,脑子里就越是乱麻一团。
作为一个创作者,她是有应对经验的——
这时候需要适当的放空,让淤塞的思维,随着陌生信息的不断刺激,自然流淌起来。
于是她漫无目的地开着车,沿环洲路游荡着。窗外闪过的,尽是早已看惯了的乡间风景:麦田、菜地、苗圃、果园、树林、村落、河汊、堤岸…
反反复复,颠来倒去…
她一横心,转进一条偏僻的岔道。这条路少有人行,两边也不见田野房舍,尽是荒草杂木,缭乱的枝叶都伸到小道当中来了。
路太窄,没法调头折返,她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开,也不知走了多远……
蓦然间,眼前豁然开朗。
不期而遇的澄澈晴光扑面而来。
水天一色,这……是大海吗?
一大片浩荡清波意外地横亘在眼前,把视野都映得陡然间明亮了数倍。
自己这是开到哪儿了——陶李连忙靠边停车,疾步穿过一片低矮的灌木,奔下水滨的斜坡,又攀上前方高堤。
却只见烟水迢迢,承托着来来往往的船影。这显然是一条相当繁忙的航道。
朝对岸眺望,只见远山隐隐。
辽远无尽的苍穹,正渐渐呈现出黄昏的征兆,红日藏进暮云背后,扯出一道道笔直的光带。
整个西天被浓墨重彩的金橙与烟紫,涂抹成一首华丽的色彩之诗,水面倒映着它的对偶句。
大大小小的船只,鱼贯从诗中而来,向诗中而去…
好久没有看到这样令人精神一畅的开阔景象了。
她不由得面朝夕阳,沿着水岸信步向前。
风声裹着鸥鸣,还有浸透乡愁的悠扬汽笛,漫卷进耳廓。
细细分辨,空气里却不是海浪的腥咸,而是带着点生涩泥土味道的水气。
一瞬间陶李反应过来——这是长江吧!
虽然扬州就在运河与长江的交汇处,可城里长大的她,很少有机会来到江边,亲眼目睹这“孤帆远影碧空尽”的景象。
想到这里,陶李一转身,却见东方天际,笼罩着沉静而温婉的苍灰薄雾。
一座洁白的悬索大桥以连绵的黛色山肌为背景,披着暮霭,如同毫无重量一样,轻盈的飞掠过江面。
就是这座桥,让她在刹那间,恍惚看见了曾经生活了四年的尾道小城。
虽然濑户内海的水域也好,两岸岛峡的风物也好,都远不及眼前的雄浑壮丽。
只是山间桥影有那么一点点相似而已。
可正因为这点相似,召唤陶李靠过去,靠近无法溯洄的往昔,靠近不会褪色的回忆,靠近不能割舍的人…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宫岛老师的消息了。
在日本注册的那些社交软件,基本都登不上了。
大学官网也下了老师的相关页面。
宫岛百合的个人主页也停更了好久。
自从老师远嫁荷兰之后,自己和她就渐行渐远,水阔鱼沉……
这么久过去了,她幸福吗?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那是她即便放弃过去,放弃未来,也要得到的东西…
这问题一直蛰伏在心头,此时此刻,陶李前所未有地想要知道答案。无论如何,她都想听老师亲口给一个回答。
她有对方最新的联络方式。
可是刚刚拨通电话,还不等接起,她就挂断了。
——扬州和阿姆斯特丹时差有7个小时。
现在大该已经过了5点,老师那边起码已经是12点多了!
这时候打电话,实在是相当唐突无礼的…
然而下一秒,陶李的电话铃就响了起来。
是宫岛老师打回来的。
这么晚了,她…还没有睡吗?
呆呆地盯着屏幕好一会儿,陶李才按下接听键。
“スモモちゃん、お元気ですか?”寻常的语气,寻常的问候。老师完全没有责怪的意思,也没有紧张询问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在这个时间点突然打电话。
她还是那个熟悉的她,好像她们从来都没有天各一方。
老师性格里,无视长幼尊卑的规则这一点,不像是日本人,可那种若即若离的分寸感,却绝对是日本人。
她柔声询问陶李过得好吗,最近在干什么。
在听到对方说“在种花”“搞园艺基地”的时候,发出礼节性的夸张赞叹。
——不是这样的。
——自己想要的根本不是这种浮于表面的客套。
“老师!”陶李蓦地截住对方的话,“花风车…你不做了吗?”
宫岛老师明显愣住了,片刻后,她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为什么不做了?”事到如今,陶李终于问出来了,一旦问出来就无法停止,“你真的能放弃吗?为了结婚放弃事业,放弃创作,值得吗?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你当真得到了你想要的吗?”
一直等到对方的声音渐渐低下来,慢下来,静下来,宫岛老师才再度开口,那语调和缓而肯定:“我没有放弃创作。从来都没有。”
“可是你的作品呢?”
“我的作品,就是我的生活。”
“骗人。”陶李拼命忍耐着,没有说出口。
可老师已分明从对方的沉默里,听到了隐忍不发的腹诽,因此用一种近乎自言自语的话音,含笑补充道:“以前我只在创作的时候创作,现在我的每分每秒都在创作。以前我创作给别人看,现在我创作给自己看。”
说得好听。其实根本都是借口,冠冕堂皇地以岁月静好粉饰平凡庸碌的借口。
“那么李酱,你又是为了什么而创作的呢?”得不到回应的宫岛老师,终于直接抛出了问题。
“因为快乐啊!”陶李毫不犹豫地回答,“就像西瓜要吃最甜的那一口,就像花儿只有开放了,才能知道它的名字!”
耳机里传来发丝摩擦的窸窣声,宫岛老师似乎在缓缓摇头:“那么李酱,你也许丢失了重要的东西,对创作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对创作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那究竟会是什么呢…
然而老师并没有给出答案。
挂断电话的时候,陶李愕然发现,周遭已经一片昏黑。
天空中的繁星与江面的船灯,是四下里仅有的微弱光源。
虽然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影影绰绰的幽黯,反倒更让人毛骨悚然。
不对!这里…到底是哪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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