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成蹊【〇二三·不言十二时(2)】
“就放他们两个在那里,不会又打起来吧?”陶李跟梅舒一道,肩并肩往大棚那边漫步而去,却还是不放心单独留在综合部里的成蹊和曹聪,忍不住频频回头张望。
此刻正是午前十点左右,一天中最明媚的光景。
懒洋洋的太阳,懒洋洋的和风,天气好得让人想拣棵开满花的树,在树底下躺着,什么都不干,就眺望向绚烂花瓣间的明净蓝天,只管发呆。
最近基地刚刚在村里的帮助下,完成户外环境的基建升级,主干道由土埂换成了清清爽爽的塑胶路面,与两侧排开的透明温房相映生辉。
梅舒也不看同伴,反倒转头瞥了一眼大棚的方向——玻璃幕墙内侧花团锦簇,而陶李倒映在上面的影子,宽松衬衫、休闲裤,随意披散的黑长直,最简单的衣着打扮,却一点也不比花逊色。
她不由得眯起那双细长的狐狸眼,像老爷爷似的,将双手合拢进对襟褂的大袖子里:“放心吧,他们打不起来——两个诱因都不在。”
——两个诱因?
陶李一听就明白了,对方指的是双喜金带围和…自己。
她顿时沉下脸来:“再胡说八道,以后我什么事都不告诉你了啊!”
梅舒赶紧求饶,随即收起开玩笑的表情:“说起来…你们真的要把金带围芍药花卖给小曹总吗?”
多年的至交损友了,陶李一看见她的反应,就知道情况不妙:“有话直说!”
往周遭环顾了一圈,确定没人,梅舒才弯腰凑近她,压低声音:“不管你们卖不卖,小曹总这一次都一定能入围。”
“为什么?”陶李反射性地质问道。
——没错,莳庐的确出类拔萃。曹聪也完全请得起一流的专业团队,来为他打磨参赛项目。
可比赛到底是比赛,一旦出现十拿九稳打包票的情况,听起来就不那么对劲了。
“为什么?”梅舒耸了耸她瘦削的鹤肩,“你想想他姓什么。”
“不就是姓曹么…”理所当然地说到这里,陶李不由自主地顿住了,随即蓦地睁大眼睛,“曹…难道是那个——花石曹家?”
梅舒一抿嘴,缓缓点了点头。
难怪了…
难怪曹聪手里出来的东西,都非同一般的漂亮。
从扔在基地里的露营装备,到莳庐这样的高端民宿,都能看出所有者不可多得的好眼光。
公子哥儿一掷千金、出手阔绰不稀罕,稀罕的是审美在线,品味不俗。
原来他是“花石曹家”的子弟啊。
既然如此,那就不奇怪了。
花石曹家,是自古就活跃在扬州地区的造园世家。
扬州造园史,往早了说可以追溯到汉代的吴王宫苑,往大了说则有隋朝的炀帝行宫。论起实物,有盛极一时的明清园林保存至今;讲起理论,世界园林科学最古老且系统的著作《园冶》,就成书于此地。
清代李斗在《扬州画舫录》里一言蔽之:“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亭胜,三者鼎峙,小可轩轾”。
而从古至今,从名胜古迹风景区,到当代私家花园,甚至城建绿化,古建修复,乃至于各种相关博览会…只要是叠石理水、栽花种树等等的园林工程,几乎都少不了这个“花石曹家”这个传奇家族的精湛技术。
且不论本家子弟,仅仅是他们家一茬茬带出来的学徒,都已是各地园林产业的台柱子,有的甚至走出国门,在海外独当一面了。
了解到这一点,陶李都暗暗替成蹊懊恼——当时怎么偏偏气跑了这么个大户,更害得如今平添了一个劲敌!
而梅舒见状,故意长叹一声,继续补刀:“你知道吗,小曹总还是曹时骏大师的亲孙子。”
怪道莳庐壕到订购全堂的梅家工,亦如探囊取物一般…
因为那可是曹大师孙子的买卖啊——
曹时骏,花石曹家的当家人,造园匠师里面的第一把交椅。
那还比什么,不用比了!
等于别人都还在新手村呢,曹聪自带顶级装备,直接满级进场啊。
现在懊恼已经不足以形容陶李的心情了,她肠子都快替成蹊悔青了——
偏偏不言基地还跟莳庐撞了项目主题。
正如梅舒说的那样,交不交出双喜金带围,对曹聪来说,都不会有伤筋动骨的影响。
可对方一旦也出“四相簪花”,自己这边绝对连一丝胜算都没有。
甚至可以说,只要都走国风雅韵路线,不言一定会被莳庐碾压。
可是除了双喜金带围,自己这边实在没有什么能和扬州文化紧密挂上钩的闪光点了…
怎么办?
一旦丢了这场比赛,跟山江集团的合作,只怕也会告吹…
时间紧迫,还来得及另起炉灶,打赢这场逆风局吗?
“什么,你们也要出‘四相簪花’?”综合部内,曹聪难以置信地扬声高喊起来。
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成蹊反射性地遮住耳朵,低声嘟哝了一句:“别一惊一乍的。”
“你们准备在哪里拍宣传片?就在这破地方吗?”曹聪夸张地环顾了一下周围,门外是田地、大棚,农民房,门内是货架、工具、操作台…
合适吗?好看吗?
“四相簪花”可是发生在扬州官署的后花园中的。
“扬州官署花园”可不止是具体地名这么简单,而是妥妥的标志性文化符号。
除了宋代金带围芍药的逸事,与之相关的还有南梁何逊梅花赋诗,清代范西屏《桃花泉弈谱》等等,一个是千古咏梅第一声,一个是天下围棋第一谱,全都是里程碑式的典故。
“可我们有花!”成蹊不服气地回敬了一句。
“光有花管什么用…”曹聪劈口就要讽刺,但一看见对方作势要起身,他赶紧连跳两步躲到一边,“我跟你说成蹊!你能不能文明一点,不要动不动就使用暴力!”
——我没想打你啊…
——只是准备拿花给你看而已…
想不通自己怎么就在对方心目中,留下了这么个“暴力”的印象,成蹊自己还委屈呢。
于是他捺住性子,皱起眉头抬了抬下巴,示意对方说下去。
然而他的俊美,生来就是极具分量感的那种。一旦严肃起来,举手投足便会自带近乎傲慢的上位者气度。
曹聪莫名感觉到了威压,他紧张起来,竟不自觉摆出了汇报工作的认真态度:“莳庐的环境就不用说了,比这里不止强过一点半点。我还会请扬剧演员来扮演王安石、韩琦这些古代人。还有,你放心,芍药花是背景,不会随便剪的,通草花就能以假乱真。这方面的传承人我也联系好了…”
成蹊当然知道他说得没错。
其实根本不用说,只要生了眼睛的,都能看出如果出四相簪花、宋人雅事的主题,莳庐简直是不二之选…
乡下村里的花卉基地,根本连它脚跟都够不上。
可是他们两家都在广陵区,如果把双喜金带围交给曹聪,也就意味着不言基地,必须临时更换主题。
本来就必须全力一搏的自己这边,又凭空加了几重阻力,减了几分胜算,前途更加渺茫…
然而有一点,成蹊却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只要得到双喜金带围,曹聪一定能赢。
彼时他尚不知道对方背后是整个花石曹家,只是凭着自己亲眼目睹莳庐风景而作出的判断,凭着对昔日伙伴实力的信任和肯定,得出这个结论的。
正因为如此,他才格外纠结,格外不甘心:“可恶…我们也想让更多人,看到我们的基地啊…”
这咬牙切齿的喃喃自语,听在曹聪耳朵里,却不啻惊雷。
——这家伙在说什么?
——想让更多人看到他们的基地?
——过去的他,可根本就不是这个样子的!
有那么一瞬间,曹聪真想上去给这家伙一个巴掌,然后转身就走。
可他到底忍住了,踌躇再三,终于压住翻涌在胸口的怒火,沉声发问:“成蹊…你知道我跟赵端之,当时为什么要走吗?”
——不是因为挨了打吗?
成蹊差一点就脱口回答了。但他毕竟学乖了,只是缄默不言。
见对方良久都不搭话,曹聪叹了口气:“就是因为觉得没劲,你除了种地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要——赵端之要发论文,采个样你都在旁边盯着,防贼似的,生怕弄坏了你的心肝宝贝;我招待朋友来,替我们带带人气,你怕人家弄折了花,直接把人家赶走了,我不要面子的?”
“有这事吗?”成蹊终于没忍住。
“当然有!”他不说还好,一说曹聪的火蹭蹭上来了,“好嘛!你老人家都不记得了?可见在你心里,我们连屁都不是!”
“不是的!”
“不是什么不是!会说话吗你!”曹聪拳头都举起来了,“你当我们是朋友吗?还是种花的工具人,有用就用,没用就扔是吗!”
自己…是这样对他们的?
自己满心只想着把花种好,其他什么都没想过。因为只要完成这个任务,他们两个都会满意,都会开心的啊。
所以他们决然离开的时候,成蹊才会毫无准备,也无法接受,才会觉得只有自己在乎那些花儿,在乎那座种植园,而赵端之只顾做研究,曹聪只是花钱玩票,最后一走了之,就连最起码的情分都没有…
原来……是这样的吗?
原来自己何尝不是一样的“不在乎”,不在乎身边的同伴,看不到他们的需求和付出。
实际上仔细回想起来,过去的一切,再微不足道,也不是自己单枪匹马就能搞定。
就比如双喜金带围——改良育种离不开赵端之,研发经费都是曹聪的…
光靠自己,根本独木难支。
真可恨啊!
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竟麻木不仁地心安理得、甚至心怀怨怼了这么久!
“花…我不会卖给你的。”想到这里,成蹊冲口而出。
曹聪那张漂亮脸蛋,顿时因愤怒扭曲了,他狠狠挥动着胳膊:“就知道你的脑袋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铁石心肠…”
然而成蹊上前一把按住对方的双臂,阻止他说下去:“双喜金带围你搞不定的,我移植去莳庐,我来养护。”
曹聪一下子愣住了。
“你的钱,我不可能拿的。因为那不是我一个人的花。”一字一字地,成蹊郑重地说。
每一片花瓣,每一丝花蕊里,都浸透着昔日同伴的努力,他没有权利独占。
“我…我去…”过了两三秒,曹聪才反应过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他看着对方放开手,转身去准备工具,不由得悄声感叹道:“果然…谈了恋爱就是不一样。”
“啊?你说什么?”成蹊没听清,头也不回地问道。
“我说,你要怎么跟女朋友交待?”
“别胡说啊!”成蹊转过脸正色道,“给陶李听见,她要生气的。”
“那…她跟你现在算什么?合伙人?”曹聪不以为然地翻了个白眼。
认真地点了点头,好像在给自己信心一样,成蹊的眉毛渐渐舒展了开来:“所以我会跟她说清楚,然后一起想办法。”
对,一起想办法——
不是只有古老的东西才有文化,不是只有风雅的东西才算文化。
不管别人怎么说,成蹊始终相信着自己踏踏实实的努力和劳动。
他曾经以此创造过奇迹。
并且坚信一定还能继续创造出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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