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成蹊【〇一八·姻缘铃兰花（3）】
“抱歉，你说什么，我刚刚没听清。”
直到拍了铃兰手捧花的照片，点了发送，连定位一道传给成蹊，陶李才抬起头来，看着站在圆台小道那头，这位出言冒撞的不速之客。
对方则像是有点担心这临时铺设的水上通道不太稳固，探头探脑的，迟疑着不肯走过来。
陶李没空在这里耽搁，她一心想着，得赶紧找到婚庆公司的现场团队，打听一下这些鲜花装饰的来路，于是便踩着碇步，三步并两步跳着往回走，准备随便跟这人闲扯两句，应付过去。
对方一看见她转过身，抬起脸，顿时连眼睛都看直了，整个人差点要闪出喜出望外的亮光来。可是又被她这不顾危险的大胆举动，吓得屏住呼吸，直到她安全回到岸边时才长出了一口气，露出无奈的苦笑。
“又不是小孩子了，淘气！” 他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
这态度让陶李有点莫名其妙：“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就是陶李吧？施校长让我到花园来找你。”这突然跑出来的年轻男人整了整前襟，摆出一本正经的架势，居然郑重其事地自我介绍起来，“我叫顾霖，今年28岁，身高178，体重83，研究生学历，工作单位是…”
他报出一个体制内相当有前途的岗位，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下个月又要提半级了”。
难怪了，看起来就是“当下流行”的“厅局风”。
“所以呢？”听到对方一气呵成的自报家门，陶李就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
然而这个顾霖浑然不觉，继续说着：“新娘是我表妹，我呢，也是前桥人…”
“对不起，我有点事，挺急的！”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你看我们年龄相仿，品貌相当，能不能交个朋友？”
“不能！”
陶李脱口而出。
年龄相仿，品貌相当，这个人的判断标准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有人说相差三岁就有代沟了，他们之间都快两个代沟了！
至于品貌…
外貌是天生的，无法改变。但以怎样的面貌出现在别人面前，却取决于一个人的自我认知、主观努力和客观能力。
而这三方面，他们显然都不一致。
“你可能是误会了！”顾霖只觉得自己说得还不够清楚，“其实施校长跟我妈妈说起你的时候，我还有点犹豫——毕竟你自己没有正式工作，家里又是这种情况。但是看到你的人，我、我觉得很不错。所以，我说的是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
果然没错，在这儿等着自己呢！
难怪昨天奶奶一定要自己陪着，来参加这场非亲非故的婚礼，原来是悄没声的，安排了相亲环节呐。
“不用了。我还没考虑这个。”陶李不想多费口舌，丢下一句，转身自顾自寻找起婚庆公司的人来。
“你这个年纪，可以考虑起来了。”顾霖很自然地跟在她身后，语重心长地说道，“施校长也说，你是搞艺术的，还留过学，对生活难免会有很多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有个体制内男友对你认清现实，规划人生也有好处…”
——呵呵，我可不需要什么体制内男友。
要是平时，陶李早就直接开怼了。可眼下是在别人家大喜的日子，虽被自家奶奶算计，但新郎新娘可没得罪自己，所以……投鼠忌器，能忍则忍吧。
于是她干脆爱不搭理，四下张望，恰巧就看到一个跟拍摄影师在游廊上取景，便连忙跑过去，询问婚庆团队的主控室在哪里。
看到这一幕，顾霖顿时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
——就说这姑娘面皮薄，其实心里也急着想早点找个归宿吧。
——刚刚忍不住对新娘捧花动手，现在又打听起婚庆公司的事了。
但是有些事情还是得说清楚的，他略一思忖，便赶上来正色说道：“我表妹和表妹夫家里有钱，才请的起这种百万团队，过日子嘛，还是要靠船下篙。”
陶李不理他，径直穿过大片的粉红团块，穿过那些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人群，按照摄影师指的路，朝小楼背面的仓库后厨等附属设施走过去。那里是最杂乱、最不起眼的所在，却也是婚礼其间最忙碌的地方。
更是整个莳庐里，唯一从粉红魔咒中幸免的区域。
她边走边找，耳朵里则不时灌入那个顾霖喋喋不休的唠叨——
你这学历，还是得考个教师证才行，去中小学当美术老师比较稳定。
或者去艺考机构辅导学生，收入勉强也过得去。
千万别想着创业什么的，辛苦么辛苦得要死，赚钱么赚不到，还没空照顾家里。
我的岗位是很有发展空间的，我的前途就是家庭的前途，所以我在外面上进努力，家里得有人多花点心思。
到时候有了孩子，对了，最好是三个，两个是最起码的，我们有指标的。孩子最重要的老师就是母亲。
要教育孩子，自己首先得孝顺父母……
总之不能在家里当全职太太，这是对人生的浪费。
——这话也算有理，但跟我说得着吗？
陶李终于站定下来，忍无可忍地狠狠瞪了对方一眼：“我不知道我奶奶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但是无论她说什么都跟我无关。我完完全全没有相亲结婚的打算。”
“当然，现在又不是包办婚姻，盲婚哑家的。”顾霖连连点头，“所以我们不就是在相处，在互相了解吗？”
这个人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陶李见沟通无效，直接转身要跑。刚举步却恰好瞥见前方一排打开的雕花长窗，窗内堆着备用的花材物料什么的。一个梳着油头别着胸花、西装笔挺的俊俏男子，正和身穿摄影马甲、颇有几分导演派头的中年男人一道，坐在屋角的监控屏幕前面，正闲聊候场呢。
看起来像是婚礼司仪和现场总控。
婚庆公司的主控室就是这里没错了！
她赶紧加步跑进门内，劈口问道：“你好，请问那个湖心花亭，还有新娘的捧花，是你们提供的吗？”
一听这话，总控和司仪顿时坐正身体，紧张地朝她转过头来：“怎么了，出了什么问题吗？”
糟糕，问得太急，对方误会了。
陶李连连摇头，慌忙想解释。这时候，慢了几步跟过来顾霖相当熟练地走上前去，一边熟络地递烟招呼，一边露出半是无奈半是幸福的表情：“她呀，是眼红我表妹的新娘捧花。”
总控和司仪一看是亲眷家的年轻男女，再听听这口气，顿时交换了然于心的眼神，只当是生意要来了，当即都换了一副面孔。
“有眼光！那可是宋慧乔同款。还有凯特王妃，奥黛丽赫本，好多名人结婚都是这款红透欧美日韩的天价手捧花。”主持人伶牙俐齿地介绍着。
顾霖顿时咋舌道：“天价？就这么清汤寡水的一撮？有多天价？”
“要的是档次嘛！婚姻大事，一辈子就一次，可不能亏待了漂亮的新娘子呢！”主持人说着，眼光特意往一旁的陶李脸上一转。明着夸奖她好看，暗里却是在奉承能娶到她的人有本事。
到这份上，陶李干脆不说话了，她环抱起双臂，就静静地看着他们表演。
反正乐得清闲——不用自己开口，别人都已经把自己想问的，尽数问出来了。
顾霖显然很在意铃兰捧花的“天价”，连着追问了好几遍。
司仪没开口，转头看向总控。
总控看来也是被他问烦了，慢悠悠吸了口烟，报出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
“这么贵！”这一刻，失声惊呼的竟不是露出肉痛表情的顾霖，而是一直摆出旁观者姿态的陶李。
这定价太出人意料了。
也许婚庆公司是有意往高了报，价格有水分吧。但是…
但是这束捧花的价钱，是昨天发出的盆栽铃兰总价的十倍，十倍都不止！
难道真的搞错了？这些花的确不是基地发的？
陶李上前一步，逼近对方追问道：“你们从哪里进的货？”
“袁、袁……”总控猝不及防，冲口而出，可舌头硬生生打了个转，才提高了声音答道，“原装荷、荷兰空运的！怎么着，你现在就想要？”
“我们、我们可没有这么高预算！”顾霖见状都慌了，“婚礼嘛，钱多有钱多的办法，钱少有钱少的办法。”
总控顿时朝陶李露出别打岔的表情，转向他表示理解。
“预算不够，我们有门路啊——山江集团在东面搞了个婚庆园，还没正式对外，价钱好说。”司仪则凑过来，微微压低了声音，“当真要省钱啊，首先就别像这样包民宿，纯纯冤大头…”
“就凭你们这审美，我这莳庐就该加收视觉污染费。这趟搞定没下次了。”就在这时，门口忽然响起一声说笑，语调漫不经心，言辞却犀利扎心。
总控室里四个人，不约而同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位穿巴宝莉黑棉服，瘦瘦高高的年轻人，从容地踱过来，懒洋洋地靠在了门框上。
他长了一张相当上镜的面孔，大五官，小脸盘，鼻子高挺，下颌尖锐，妥妥的明星脸，哪怕和颜悦色，也不自觉带着几分傲慢的态度。
“曹总，你误会了曹总！”总控和司仪慌忙起身，迎上前去，赶紧开始百般解释。
而这位莳庐的主人曹总却断然抬起手，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势，随即撇过脑袋，嫌恶地冷笑一声：“原装荷兰进口？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你们的花材不都是从小西门外那家‘袁记’批发来的？整个广陵区，谁不从他家拿货？”
小西门外的袁记！陶李顿时抓住了重点。
她拿出手机要发这个消息给成蹊，还不忘朝帮了大忙的曹总投去感激眼神。
然而对方却饶有兴趣地盯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同时扬声道说：“还有旁边那个，别自作多情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得上人家女孩子！痴心妄想。”
话是说给顾霖听的。
实在是…太难听了吧。
相亲这种安排固然讨厌，但成不成是你情我愿的事，轮不到旁人来说三道四，更别提人身攻击了。
顾霖的脸腾地涨红了，他不自觉地握紧拳头，想冲上去，给那不可一世高傲鼻梁狠狠一击，可脚下却像粘了胶水一样动弹不得。
——眼下是表妹的婚礼，对方是场地的主人，自己还是体制内的身份……
一旦动手了，闹大了，势必会影响前途。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是这口气顶在胸口，发出不来，咽不下去，化成猛火熊熊地烧着，烫得他连指尖都痛到发麻。
自己今天开开心心来吃酒席，开开心心来见家里人介绍的对象，为什么平白无故要遇上这样的事？
为什么……
到底为什么……
是因为……她吗？
顾霖的眼光，不由得转向了身边……
然而就在这时，一旁的陶李上前一步，拦在了他和曹总之间：“你别搞错了！是我配不上人家，人家不嫌弃我爸妈在外面欠着几百万的债，好心陪着撑撑场面的。”
一瞬间，顾霖的心悚然一惊，又遽然一凉。
惊得是面对着盛气凌人的曹总，这个女孩子竟还在努力为自己周全，而自己差一点就迁怒无辜的她了。
凉的是那几百万外债……对方说的是真的吗？好险！若当真娶了她，可不就等于背了座大山在身上，到时候想甩可就难了。
幸亏发现的早，趁现在及时抽身还来得及……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变化，可全被曹总看在眼里了。
这薄情的明星脸当然猜得到这家伙在想什么，因此开心得什么似的，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起来。
“真是恶劣。”陶李看不下去了，她咬牙切齿地嘟哝了一句。
“这就恶劣了？”带着收不住的笑音，曹总倏地转过身，故意摊开双臂，晃着肩膀朝她迎过来，“那你得好好了解了解我才行。”
“你先好好了解了解我吧！”不待对方靠近，陶李反而加快步伐迎上前去，直接撞开他就朝门外走。
曹总一不留神，倒被她推得一个踉跄。面子上顿时挂不住了，他当即沉下脸来，反手就要去抓对方的胳膊……
就在这一刻，一声愤怒的断喝骤然响起：“你干什么呢，曹聪！”
却只见门外站着一个堂皇而挺拔的身影——连园艺围裙都没来得及换下的成蹊，已经赶到了莳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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