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成蹊【〇一七·姻缘铃兰花(2)】
这不巧了吗?原来办婚礼的地方,正是“莳庐”。
也就是全套家具摆设,都豪气地用了梅家漆器的那间高端民宿。
当初请梅舒帮忙时,陶李带着成蹊找到这里。只是进门处那面点螺照壁大屏风,就已经把两个人都震住了。
可惜那时候莳庐还没有正式开业,不能走进院内,一睹真容,他们着实遗憾了一下,至今时不时都会商量着,有机会一定要再去看看。
机会这不就来了么——
这两年因为疫情的关系,要风光大办一场婚礼确实有点不容易。
外地亲友常常来不了,海外的更是别想了,婚宴规模也会受限制,酒席桌数不得不缩水。
但终生大事上,谁家舍得委屈了儿女呢?
今天这对新人就是。
两家一合计……与其搞个光讲排场没有特色的婚礼,还不如来点新鲜出奇的。
于是便包下了一整座园林民宿,请来专业团队操办,从下午开始安排游园招待会,一直热闹到晚上再开席,吃喝游玩外加各色演艺,再安排几组跟拍的、直播的…
怎么开心怎么来。
陶李开车载上奶奶,大概是三点一刻的样子到的,一进巷口就看到两溜粉红气球花篮,插着新人结婚照,在道路两边排开,一直延伸到一座粉红色的玫瑰拱门下。
拱门背后,莳庐那简约低调的青砖墙,直接被一面粉红花墙覆盖了,大门上也堆满了复杂的粉红水晶羽毛纱幔装饰。
嗯……
怎么说呢……
就挺有氛围的吧……
虽然真心烦这样的社交场合,但彼时的陶李也礼貌地换上了生成色汉麻连衣裙,搭配梵高油画小披肩,一副温柔乖巧的打扮,老老实实跟在丝绒中式套装的奶奶后面。
然而刚进门就看见梅舒制作的点螺照壁屏风上,粘着一组硕大的粉红色心形花饰…
她顿时觉得眼前一黑…好嘛,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啊!
来不及感慨,盛装迎客的新郎新娘,还有双方父母就已经迎了上来,陶李一转脸,便看见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奶奶,像瞬间套上了泥阿福面具一样,笑得春风和煦的。
然后就是宾主间长达七八分钟不带重样的吉利话持续输出……
现场表演扬州民俗“说鸽子”呐!
经过这番热情的洗礼,已经晕头转向的陶李,没来得及定定神,就被拖着转过屏风,霎时间…
爷爷奶奶、伯伯伯母、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外加地上跑的、怀里抱的小辈…纷至沓来,接二连三的寒暄客套,根本目不暇接。
陶李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有这么多亲朋好友,一个个还都不认识的。
好不容易跟上了节奏,用“挺好的”“在努力”“谢谢关心”的万能糊弄大法,应付了“在哪儿上班啊”“工资多少啊”“结婚了吗”“有对象了吗”等等一系列直击灵魂的发问,她终于瞅准机会,趁着大家没注意,悄悄溜出了人群。
直到这时她才长出一口气,终于有余裕好好欣赏一下这莳庐的真面目了。
果然,开篇就那么精彩的庭院,正文一定也不会平淡。
这所民宿是扬州旧城常见的宅园古民居改建的,但设计者显然是个精于此道的高人,借着周围人家的马头墙,不费吹灰之力,便营造出一种大隐隐于市,人间小洞天的效果。
院落的格局简单明快,进门便是掩映在扶疏花木间的一泓绿水,抄手游廊贯连起分布在左右两端的建筑物。
左首是修旧如旧的花厅轩榭,临水的一面全是可拆卸的隔罩排门,精细的木雕框架是旧物,只是衬里换成了古意盎然的烧色玻璃。
如今这些门扇全都向外打开着,透出厅内已经摆设停当的宴会桌台。
对面右首则是一座飞檐翘角,粉墙黛瓦的二层小楼,那淡雅的色调和轻盈的结构,看起来就如仙鹤息羽昂首,亭亭而立。
客人们大多在这里品茶聊天,赏景听曲——正对着花园的小轩里,设了描金漆绘的两折屏风,摆下书案。两个年轻艺人,一个湖青长衫,一个柳绿旗袍,正抱着弦子和琵琶分坐在两边,咿咿呀呀低唱着扬州清曲。
很好吧…不,一点都不好。
因为层层叠叠,深深浅浅的粉红色装饰物堆山填海,像打翻的奶油蛋糕一样覆盖着这一切——
回廊上挂满了粉红纱帘,垂下粉红的玫瑰花灯球。
大厅里莹光幽微的全套点螺家具上,摆满了粉红珠链、粉红亚克力纸雕和粉红熏香蜡烛,还有各种粉红色调花朵做成的台饰。
二层小楼的楼梯上则铺下瀑布一样的粉红花路,一抬头,这一堆那一簇的粉红花穗,从天花板上垂落下来。就连清曲艺人身后的屏风上,都见缝插针地挂满了粉红花结…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这样的主题布置,换个现代风格、时尚装修的酒店,应该会更加合适吧。
可摆在这里,不但让婚礼氛围的甜蜜变成了甜腻,还削弱了莳庐的清幽雅韵,别别扭扭不搭嘎,哪边都减了分,着实可惜。
明明可以有更合适的装饰方案的…
陶李在心里暗自叹惋,但这是人家的婚礼,人家喜欢就好。
她还没有自我意识过剩到不分青红皂白,强行输出自己的审美观。
于是就这样走走看看,她信步转到了中庭。
这片花苑池塘布置得宛若画图——现在正是怡红快绿的浓春时节,常绿的桂叶竹影衬托下,海棠娇懒,牡丹堂皇,一架紫藤垂下芬芳的铃串…正是怎么着都好看的时候。
至于挂在花间树上的粉红纱幔绸缎……忽略,忽略就好。
陶李强行转过视线。只见眼前簇簇云山般的湖石,拥出一泓清滢碧水,好几条一尺来长的锦鲤在其中悠游自在,泼剌甩尾,鲜明璀璨的鳞片,和岸边金灿灿的重瓣棣棠花相映生辉。
然而水面上,却被大大小小的白色圆台铺出一条碇步,通往池塘中央,临时搭建起来的花亭。
估计过一会儿,婚礼宣誓仪式会在那边举行,所以亭子里粉白相间的桌几上,放着酒具、烛台,道具婚戒,还有新娘花束等等。
陶李遥遥一瞥,脚步却蓦地顿住了——这一院子粉红色,多到发齁的程度,然而那座花亭不一样。
唯有那座花亭不一样。
那种颜色,深一分则俗,浅一分则素,明一分则蠢,暗一分则村,恰到好处的清灵,恰到好处的甜润,恰到好处的柔软…
粉得最有质感,也粉得最眼熟…
——错不了,这是“孩儿面珊瑚粉”!
意识到这一点,陶李当即转身,踏过圆台碇步,径直走近那个花亭。
没错,就是那种珍稀的颜色,画画为生的她绝不会认错。
——可这里怎么会有“孩儿面珊瑚粉”?
因为她昨天打包发货的洋牡丹,正是这种颜色的。
而眼前这座花亭,恰恰就是由不计其数的孩儿面珊瑚粉洋牡丹,与琳琅满目的水晶锁、珍珠链一道,堆宝积玉连缀布置而成。
洋牡丹就花毛茛,跟春天的路边常见的毛茛,也就是那种颜色金灿灿,叶子跟芹菜差不多的五瓣小野花是亲戚。因为是从西亚、南欧那边过来的洋亲戚,花朵又鲜艳富丽,所以才取了“洋牡丹”这么个直观又讨喜的名字。
如今这种花材已经不罕见了,但单朵的大小和形态,茎秆的曲直和强度…任何一项指标略有变化,都会导致判若云泥的品质落差。
而其中最关键的要素,毫无疑问就是颜色——
橘黄粉白那些常见的,甚至在路边花坛里都能看到,但绿纹的,紫黑的,酒红的等等罕见色,一枝甚至就能卖出一束的价钱。
而孩儿面珊瑚粉则是罕见的中的罕见色——成蹊精心改良了土壤质地,肥料配比等等,才种出这独一无二的一抹嫣红,除了不言花卉基地,别处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陶李赶紧掏出手机,凑近洋牡丹花瓣,调节到最近似的色调,拍了一张传给成蹊。
然而就在收回视线,抬起头的瞬间,她眼尾的余光骤然扫过了桌上的新娘捧花。
那是个圆滚滚的球形花束,清一色由一种花材构成。远望像碧玉斗中的一斛明珠,明月光下的万点银露。
近看则是一串串洁白如玉的花穗,小铃铛似的,被翠绿的宽叶呵护着,那么娇怯玲珑,楚楚可怜。
是铃兰花束啊。
这种花的花语是“幸福归来”,当婚礼捧花也应景。这么一大把,少说也有几百朵了。
好大手笔啊。真是舍得下血本。
看来基地种铃兰真的是赶上趟了——因为清纯可爱的花姿,清新淡雅的香气特别戳日本人的审美点,从前常在尾道的房前屋后公园里看到,于是陶李便跟成蹊建议,说要不我们也种点,说不定也会很受欢迎呢?
果然第一批盆栽刚出来,就被包圆,卖了个好价钱。
这么巧又在这里看到了铃兰花束,而且花头数量相当,甚至连品质、状态似乎也都差不太多……
等等!不对!哪有这么碰巧的,这会不会是……
“这不是我们种的洋牡丹吗?”就在这一刻,成蹊的回复也在屏幕上跳了出来。
洋牡丹和铃兰是一趟发走的。既然洋牡丹是,那铃兰大概也没跑了。
这十有八九就是基地的花!
这些十有八九就是他们昨天打包的产品!
原来它们被送到了这里吗?
能为婚礼增色,当然再好不过,那些洋牡丹的确是物尽其用了。
可是铃兰,当时发的却都是盆栽啊!
500盆,陶李和成蹊领着员工们,小心翼翼包装固定了好久,每一盒都放了详细的养护指南…
结果那么多刚刚开放的花朵,全都被剪下来,做成这束捧花了吗!
到这份上了,陶李还是努力说服自己:像归像,到底没有证据实锤,还是不要武断地下定论。
她凑过去,准备拍张特写,再给成蹊确定一下。
“现在还没到抢新娘花的时候呢!”就在这时,陌生的声音突然在池潭对岸响起,只见一个头发偏分,身材中等的年轻男子正沿着石岸,踌躇着朝这边晃过来,一边走还一边说着,“你就是施校长的孙女吧?怎么,已经等不急想出嫁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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