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成蹊【〇一三·许愿注定红（10）】
在车里没暖和多久，接到员工电话的王总又火急火燎，匆匆往回赶。
什么！成蹊那边居然逆势回弹了？
就这么短时间，销售量突然蹭蹭蹭地往上涨，难道会突破100单这条出局线吗？
大事不妙啊！
王总原本是不太担心的。
一开始他就盘算过，今天的草莓是骨折优惠了，都是优质大果，最高只卖60一盒，为的就是薄利多销——大家看便宜，总会多拿一点的。
就算对手一个破球根卖188抢钱，自己这边一单三四盒的一走，也就能打平了。
最关键的是有100单大关压着——草莓横竖都能卖出去。而没有任何实用性的摆设，甚至连开不开花还都是未知数呢，就算打上“许愿注定红”的名头，要买过这个数量，也是白日做梦。
但是情况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啊！
首先是捡便宜买草莓的客人根本不多，大家一次最多也就拿个一两盒，拎着闲逛不碍事，或者打开边走边当零嘴儿。
还有人买了，直接就晃到对面的露营帐篷下面，就着免费咖啡，吃吃喝喝外加…
——看表演？
穿着如意村花卉种植园围裙的两个大男孩，跟一个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兔宝宝一样可爱的小姑娘，还有她几乎同比放大的妈妈，正一起开开心心玩游戏、跳街舞呢。
还有大人在旁边全程直播的？
怎么回事？从哪儿找来的网红？
怎么回事——陶李也想知道。
突然多起来的客人，让她根本没有时间纠结，只能决然将翻涌在眼前的深海幻象，还有绝望地沉没进海底的，那一颗颗稚嫩而幼弱的鲜红草莓，直接冻结起来，胡乱凝固在意识表面。
“奇迹”的确发生了，但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奇迹。
毋宁说是她最不愿看到的奇迹才对。
混乱着，焦灼着，这一波意外被炒热的销售风头，就这样渐渐淡下去了。
直播数据几乎也是同步开始下降的，兔兔一家见状，迅速收拾家什，准备换个场子，再战江湖。
小姑娘早忘了刚刚的委屈和伤心，蹦蹦跳跳地牵着妈妈的手，赶在前面朝别的摊位而去，举着设备的爸爸则亦步亦趋地跟着，不时提醒她们两个别“出戏”。
不是说带她出来玩的吗？
不是说一家人一起过周末的吗？
结果呢？
“究竟把自己的孩子当成了什么！”直到这时，陶李再也无法按捺了，她忍无可忍地脱口高喊，“你们给我站住！”
这突然爆发的怒喝，虽然被嘈杂的环境削弱了不少，却还是让场地前方的纪广和梅朗吓了一跳，同时回过头来。
却只见陶李已经越过他们两个，朝一家三口的背影直追过去。
一起长大的梅舒顿时就明白了她想干什么，心里暗叫不妙，想赶上去阻止，无奈手艺之外的速度从来都是她的短板。
兔兔一家到底是客人，刚刚还拉了好一波生意，若是陶李这时候头脑发热冲上去，噼里啪啦一顿输出，那可就真的糟糕了！
就在这紧要关头，却只听他们身后，骤然传来自带混响的醇厚嗓音：“陶李你东西忘拿了！”
远钟般沉稳的音质，指名道姓，直截了当的提醒。
仓促间，这效果犹如当头棒喝。
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陶李的步伐果然一下子顿住，她疑惑地转过头来。
而成蹊已经拿着一盒什么东西，三步并两步赶了过去，成功地拦截住了她。
低头看去，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礼盒，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嫣红的果实——是兔兔买的粉玉草莓，她居然忘记拿走了。
“你什么意思！”陶李心浮气躁地质问着。
成蹊却不回答，扬了扬手，示意她接过去。
见对方并不买账，反而抬起头，投来愤愤不平的质问眼神，他只得缓缓地叹了口气：“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这家伙说话总是不在点子上，这时候谁有耐心打哑谜呢！
见对方非但没有明白，而且已经丧失耐心，转身要走，成蹊明显着急了，伸手一把拉住陶李：“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吗？
这个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句话陶李从小就从爸爸妈妈那里听过无数遍，已经听够了，听厌了。
她焦躁地用力甩开对方，抬头就要怼回去。
但这一刹那，她忽然撞上了对方的眼神……
幸亏看了这一眼。
——碧天如水夜云轻。十二楼中月自明。
这双眼睛里的光芒是明净的，柔软的，可与其说那是温和的劝慰，不如说是痛切的共情。
爸爸妈妈这样说，是为了让陶李放过他们。
而成蹊说这句话，是为了让她放过她自己。
霎时间陶李懂了。真正地懂了——
原来如此，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
自己没有权力去审判，也不可能亲身代入，更不需要用自己的伤口去猜度别人的疼痛，用自己的弯路去指示别人的跋涉。
万川归海，哪怕是一滴水，都有自己必须走完的道路。谁也替代不了。
心情忽然平静了下来。
陶李只觉得封印在意识表层的，吞没小草莓的深海幻影，再度缓缓摇荡起来，然后一点一点，变得明澈，变得洗练，直至抽象成线条简约的画作，准确地归档入脑海中，属于它的那个角落。
她终于伸手拿过那盒粉玉草莓，三步并两步追上兔兔他们，在小姑娘甜甜的笑容和一家人的道谢声里，把它递了回去。
然后她低下头，郑重地问道：“今天开心吗，兔兔？”
“嗯！”那孩子连一秒都没有犹豫，棉花糖一样的小脸上，笑容是如此纯粹和灿烂，甚至能照亮阴翳的冬日天空。
失望真的，寂寞是真的，但这一刻的欢乐也是真的。
成长这条漫长而孤寂的道路上，自己也有过无数个这样的欢乐时刻。
唯其如此，自己才会成为今天的自己。
和许愿注定红，和花卉种植园，和成蹊等等伙伴们并肩前行的自己。
这一刻，陶李也坦然地笑了出来。她一边向着急赶下一趴的兔兔一家摇手告别，一边喃喃地自语着：“我也是。”
所有的遗憾都能得到弥补，所有的失落都将带来收获，所有的希望都会生根发芽…
或早或晚…
“反应很快嘛？”看着陶李恢复了神采飞扬的状态，一溜小跑往回走，梅朗忽然意味深长地瞥了成蹊一眼，“我还以为你对人类的情绪变化不敏感呢！”
“你说什么？”成蹊茫然地左右张望了一下，“谁？谁有情绪了？”
“没错，他是不敏感。”梅舒晃晃悠悠踱了过来，靠近弟弟耳边，“但是…对某个人例外。”
“说的是呢…”这对姐弟同时看向陶李，又一齐转向成蹊，然后撑住下巴，缓缓地点了点头——同步率满点。
成蹊完全不明白他们在嘀咕什么。他只是忽然感觉到，他的“花儿”又没精神了，需要浇水晒太阳了。又忽然发现水已经浇过了，补光也足够了。
可是花儿都在展台上，还没有发芽呐。
这一切发生的同时，草莓园那边也一刻都没闲着。
王总瞅准时机，推出了两公斤一箱的大包装，开始打折出售，明显是在拉高销售额了。
其实他的思路清楚得很：已经3:30了，现在这个时间点刚刚好——
这之前，游客大部分是刚出来逛园子的，不可能扛着草莓箱子散步，所以小盒散装会更有销路。
但这个点人们大多准备回程了，临走时正好扫个货。
加之天色昏暗得异样，简直比四五点光景更黑，不出多久客人一定会走干净的，这种情形下年货大集十有八九得提早收摊。
到时候尘埃落定，自己只要准备好50万，一手交钱一手收种植园就行。
不得不说这样想没错。
一开始他这边确实也走了好几个大单。
但是谁能想到，今天的局气，明显是冲着成蹊那一边而去的——
就在送走兔兔一家这意外的助力之后，没过多久，陶李一直期待的“奇迹”，它竟然真的发生了。
云层愈发低垂，寒气愈发凝重，整个天空好像酝酿着什么，连微风里都是惶惶不安的意思…
突然间，一点星屑蓦地划过冰冻似的寒空，划过枯黄暗绿的林梢，划过高扬的天幕顶棚，轻盈地，妙曼地，划出纷舞轨迹…
倏忽飘落在陶李的睫毛上…
她反射性地仰起头。
仿佛错觉一般。
沉沉的浅灰云幕间，无数深灰的小团儿，正毫无章法地洒落下来，越靠近，颜色越黯淡。
然而在掠过视线范围内的刹那，神奇地变幻成晶莹的银白色调。
星星点点，皎洁无瑕。
是雪。下雪了。
天空里纷纷扬扬，落下了云絮碎片般的细雪。
“奇迹”发生了——30%的降雪概率，落在了三湾公园上空。
更重要的是没有寒雨作为前奏，没有狂风煞风景赶客，没有小到不易察觉，也没有大到迷人眼目。
这场雪安静而从容，近乎高傲地来了。
恰到好处，正是能让一切生色的程度。
简直是各方面都堪称完美的奇迹之雪。
而呼应着飞落的冰花，前桥镇这边的所有摊位上，无数缤纷的花灯蓦地同时亮起。
清一色的手工扎制，粉彩斑斓的玻璃纸灯罩里，透映出节能灯泡微黄的光晕。
如同一场旧梦。
这就是陶李对朱主任提出建议，说准备多一点灯光照明的用意之所在。
它来源于她游历京都贵船神社的记忆，那恰巧也是一个雪天，幽深森然的神道两侧，无数朱红色的木柱，擎着暖黄的纸路灯相对而立，一步一步，仿佛要把人引入幻境。
只是略略有些阴森。
而朱主任带来的前桥手工花灯，分明是比神道路灯更强力有效的氛围神器。
霎时间，本已匆匆往回赶的游客们，被雪中灯彩的清艳景象吸引，纷纷慢下匆匆返回的脚步，开始拍照合影。
停下来就必定会觉得冷，成蹊这边有热咖啡取暖，还有小巧玲珑又精妙绝伦的工艺品，可以作为纪念，铭刻下这个美丽午后，留住这不可思议的雪之梦幻。
虽然有点俗套，但这就是生活里的小确幸，这就是让平凡日子发出光芒的仪式感啊。
这一切的确不能吃，不能喝，却可以作为滋养灵魂的饵食，让其更加丰盛，更加充盈。
而这还不是全部。
就在漫天雪花悠然飘舞了二十分钟，地上薄薄积起一层之后，三湾公园的客流量突然间直线上升。
一批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从四面八方赶来了——在扬州这样风景优美的旅游城市里，一直活跃着相当数量的摄影爱好者团体。
因为绝佳出片率的关系，他们绝对不会放过这座古城的任何一场雪。
而这些摄影人大多都颇有艺术素养，还不差钱——就算自嘲“单反穷三代”，他们的手头也算得上是宽裕的。
其中更有专业的博主们，谁不希望自己一套图能千转万转，一炮而红？
“许愿注定红”的好口彩加上精湛的梅家非遗功力，简直就是为他们量身定制的。
真正逆风翻盘的决胜局来了——
在与王总相同的“地利”条件下，利用偶然的“人和”机会扳回一成的成蹊他们，终于在年货大集最后不到一小时的光景里，搭上了“天时”的顺风车。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