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成蹊【〇一二·许愿注定红（9）】
从12:30年货大集准时开市，到现在快接近2:30了。
王总的草莓货摊上，收银提示音几乎就没有停过。成交量不到一百单也有八十单吧。
反观成蹊这边呢…
也不至于一个球根都卖不出去那么戏剧化。
甚至他们展区里的人，有时候还比王总那边更多。
——天幕帐篷上贴着“许愿注定红”几个醒目的大字，户外投屏上还不间断播放陶李做的宣传片。
包含着扬州风景、梅家漆器、球根制作vlog和他们自己编的朱顶红吉祥花语，最后打出“许愿注定红”的slogan。
虽然她剪片子的经验不多，但整体效果还不错。
从开头的无人机全程航拍开始，就引得游客们流连驻足，有的甚至干脆走到帐篷下面，坐到露营桌椅旁，喝喝免费咖啡，看看视频，歇歇脚。
俨然把他们这边当成主办方的休息区了！
人来人往中当然也有爽快购买的。
毕竟梅舒的手艺摆在那里，好东西就是好东西，不需要特别有鉴赏力都能一眼看出来。
再加上陶李他们的贴心讲解，周全服务，说白了就是那套吉利话术——许愿注定红嘛，不同的球根颜色寄托不同的希望愿景，什么金色旺财富、红色旺姻缘、绿色旺健康、螺钿的旺事业、犀皮的旺人气、雕花的旺学习……
等到几个月后朱顶红抽条散叶冒出花箭来，赤橙红绿开盲盒，对应不同的颜色再旺一发。
结果只要拿起球根的，大多都不会心疼这最低188块的定价。
但到现在…也就十几二十单吧。
跟对面的比都没法比。
大冷天的，王总也不想继续在风口里耗着了。
眼看着再往后天色更加昏暗，寒气更加凛冽，游客只会越来越少。照这样下去，如意村花卉种植园根本不可能卖足100单，过生死大关。
想要逆风翻盘，只怕更没那个机会了。
大局已定，自己就回车里暖和暖和，等“下山摘桃子”的时候再出来也不迟。
他扬长而去的背影，让陶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是太乐观了。
同伴们已经尽力吆喝，尽力推销，尽力抓住每一个客人了，可是…
余下一半多一点的时间，要反超对手，除非出现她一直期待的那个“奇迹”。
但此刻她甚至也不敢确定了——“奇迹”当真发生，一定就会管用吗…
眼前的现实正在上最沉重的一课——原来让人欣赏，让人赞叹，让人惊艳，和让人掏钱购买，根本不是一回事…
痛切地意识到这一点的陶李，不由自主地停住整理球根的下意识动作，回头瞥向人流穿梭的对手那边，却蓦然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闷头硬挤过来，拉着草莓人偶蹦跳玩耍了一会儿，便凑到高高的台子旁边，举手要去拿码在上面的粉玉草莓，却被一旁的工作人员眼疾手快一把拦住。
那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穿着一件快到脚踝的羽绒长大衣，因为被突然拽开，脚步一歪踩到下摆，差点一跤绊倒。
踉跄了几步才站稳，她的脸上显出要哭的神气，然而那员工却只顾着连声招呼着：“谁家的孩子？大人呢？”
不见有人回答，他便直接把小女孩带到广场空地中央，捡了个显眼的地方放下，好让家长能尽快发现。
陶李留神看去，那孩子梳了两个朝天小鬏鬏，扎着兔子发饰，一张脸就像草莓棉花糖一样甜软可爱。应该是和家人一起来逛公园，走散了吧…
可是周围的游客们有购物的，有闲聊的，还有拍视频、发抖音的…没一个是丢了小孩的紧张模样。
孤零零站在川流交错的人影间，那小女孩不安地缩着肩膀，泪汪汪地左右张望。
转头那一霎，恰巧就跟一直在旁边暗暗关注的陶李对上眼了。
不假思索地，小女孩拔腿就朝这边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不要啊！不要过来！
——现在根本就没有时间，没有精力管这些闲事。
虽然心里这样喊着，可陶李眼前年货大集的景象，突然蒙上了一层摇曳的青影，一瞬间荡漾起来。
原来是海底啊。孤独的，与世隔绝的深深海底。
听不见声音，触不到温度。只能看见前方，一颗鲜红的小草莓，像活生生搏动着的心脏那样，缓慢而无声地沉下去，沉下去……
沉入没有尽头的深渊……
被过于强烈的情绪所触发的印象淹没，陶李已经反射性地放下手里的球根，转身迎上前去。
她到底没法坐视不理。
因为这个小女孩的面容，和某个挥之不去的身影，某段挥之不去的往事重合了…
“你怎么一个人呀？爸爸妈妈呢？”她一把扶住差一点又被衣摆绊倒的孩子。
对方并不回答，只是扬着沾满委屈的泪水的小脸，举起腕上的儿童手表：“我想买草莓，我有钱的！”
没错。陶李的确不能坐视不理——因为这个小女孩就是她自己，记忆中曾经的自己。
一个人上学，一个人放学，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给自己买零食，买玩具，买生日礼物……
明明已经得到足够的零花钱了，想要什么都能买到，甚至还能请梅舒这些小朋友的客，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爸爸妈妈说过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
每个人首先是他自己，然后才是谁的爸爸妈妈，谁的子女伴侣。
这些道理，陶李从小就已经懂得了。
所以哭也好笑也好，都是每个人自己的事。
不要期待有人发现，也不要期待有人在乎。
可是正因为懂得，陶李才能感同身受地明白，此时此刻，这孩子心里有多无助，有多委屈。
“哪种草莓？我带你去买。”她不假思索地帮小姑娘擦掉泪水，脱口说着，随即牵起了对方的小手。
然而刚一转身，她就被人拦住了去路。
却只见成蹊站在她面前，清俊的面孔上笼罩着沉重的表情。他一言不发，缓缓地摇了摇头。
对哦…
自己这么做，不等于亲自去给对手送钱上分吗？
明明现在，自己这方已经处于劣势了。
理智告诉陶李，不能这样，这是自拆墙脚的背叛行为。
可是小女孩茫然地仰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面色凝重的成蹊，那眼神就好像等不到主人的小狗一样，惶惑而无所适从。
让她一个人过去，她还是会被不想惹麻烦的草莓园员工推出来的。
只是帮助一下，帮助一个陌生的孩子，也是帮助那个曾经的自己。
陶李紧咬牙关，踌躇了片刻，终于深吸一口气：“我想…”
她刚开口，就被成蹊抬手制止。
他随即低下头，朝那个小女孩摊开掌心，作出邀约的姿势：“我带你去买。”
“啊？你去？”陶李一下子愣住了。
虽然并没有抬头，但成蹊此刻的话语明显是对她说的：“王总不在，我怕他们那边的员工没人管，再把、再把你也气哭了…”
原来……是这样的吗？
原来自己的快乐与难过，也是值得被关注的。
原来自己的悲欢也会被人发现，也会有人在乎。
所以陶李更不能让成蹊这样做：“可你是我们这边的头儿…”
“哎呀，你们磨磨唧唧啰嗦什么！我去！”就在这时，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了起来，只见纪广已经跑过来，一把抱起小姑娘，径直就往草莓摊子那边而去。
他刚刚还跟对面员工起冲突的，这凶神恶煞的，再把人家小孩吓到！
然而…并没有。
也不知道使了什么魔法，纪广竟然迅速跟小姑娘有说有笑，熟络起来——
“我们啊？我们从如意村来，村里有个仙女开的面条馆！”
“哈哈哈，哥哥骗人！仙女怎么可能开面条馆？”
“所以那才是举世无双的面条馆啊！”
“那你们卖的是面条吗？”
“差不多吧，我们卖的是‘许愿注定红’。”
就这么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着，如同骁勇的狂战士守护着天真的小公主一样，他们旁若无人地结伴“深入敌营”。
威胁地瞪了对方员工一眼，纪广不由分说拿起小姑娘指的粉玉草莓，随即弯下腰让那孩子自己来刷码付款。
然后举着“战利品”，一起欢呼雀跃着“得胜还朝”。
看不出来这小子有一套啊，居然这么擅长和小孩子相处。
看到这一幕，梅朗开心地举着咖啡壶，摆出古怪的街舞姿势，欢迎对方凯旋。
纪广也小心地把小女孩放回地面上，随即回应他比划起来。
“你们跳的不对！”这一刻，小姑娘突然仰着脸，一本正经地嚷开了，“我教你们！”
说罢，她放下手里的草莓盒子，熟练地脱掉大外套，露出一身印着卡通兔子图案的橙色街舞服，也不用配乐，便卡着点，有模有样地手舞足蹈起来。
“可以啊！”
“专业选手吗？”纪广和梅朗顿时面面相觑——被比下去了，他们俩加起来，还不如一个小小孩跳得帅气。
可是这下倒好，真成主办方休息区了，还带街舞表演的。
更没人看成蹊这边卖的是什么了…
来往游客的注意力，都被这小小舞者吸引了过去，还有冲过来，举着全套设备直播的…
不对…这拍视频的年轻男女，男的也就算了，女的怎么穿得跟这小姑娘一模一样，都是橙色卡通兔街舞服，手里还拎着件同款的羽绒大衣？
不会…是孩子家长吧？
“爸爸妈妈！”果然没错，小女孩一瞥见他们就收起动作，呼喊着转身要跑过去。
“别停啊，兔兔！继续跳！”举设备的男人赶紧发出指令，“人数刚有点起来，快别停！”
一听这话，名叫“兔兔”的小女孩愣在了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而和她一样打扮，戴着耳麦的妈妈则直接走到了展区中央，用娇嗲的嗓音兴高采烈地介绍着：“刚刚看见这边写着‘许愿注定红’，让我们来看看到底是什么？”
——怎么？
——他们来到这里，不是因为急着找女儿，而是看到了天幕和投屏上的吉利话吗？
“你们刚刚没发现孩子跑丢了？”成蹊朝向近处的兔兔爸爸，难以置信地问道。
“我们就在旁边直播，看着她去买草莓的，丢不了。”兔兔爸爸毫不在意地解释完，继续催促道，“快跳呀，跳起来，兔兔，好多人等着看你呢！”
“啊！原来是朱顶红球根啊！这里居然有这个卖！某宝上一个也要一百多呢！什么！还是非遗传承人亲手制作的？”另一边，镜头感十足的兔兔妈妈，用夸张的语调持续输出，“朱顶红就是‘注定红’，它是可以许愿的吗？第一次听说还能许愿！这盆花好漂亮呀，绝绝子……我们来看看铭牌——‘弗拉明戈之梦’，属于一位许愿成功的博士，这么灵吗…”
“给我们拿三个，一人一个注定红！”兔兔爸爸转头就对愣在一旁的纪广和梅朗说道，“对了，我再问问搞直播的群里，看他们要不要红。”
搞直播的，谁不想啊？
“你就是非遗传承人吗？”眼尖的兔兔妈妈已经一把拉住了不知所措的梅舒，“宣传片上的就是你吧？来介绍一下…”
“可爸爸妈妈说，今天是带我出来玩的啊…”只有小姑娘兔兔没精打采，说完这一句，她不情不愿地继续旋转跳跃起来。
接二连三的收款提示音，和直播间里频频响起的刷礼物音效交织在一起。
兔兔一家买的，帮搞直播朋友带的，给直播间老铁们当礼物准备的，好奇心爆棚也要过来买几个回去的，说梅家工难得买回去收藏保值的…
真的和假的…
陶李一时间应接不暇。
这就是“奇迹”吗？
奇迹…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虽然这并不是她一直期待的那个。
奇迹，只是奇迹。难以发生，难以实现而已。
并非所有奇迹，都是美好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