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不到一星期,就是2021辛丑牛年了。
这大过年的,陶李和成蹊,两个如花似玉的青年男女,却窝在空荡荡的简易宿舍里,昏天黑地的…
给成堆的球根封蜡。
此时此刻,他们已经别无选择了。
整个如意村花卉种植园都已搬空,剩下一株双喜金带围,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动的。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没想到最后的救命稻草,竟然会是陶李跑错宿舍看见的,那一屋子“大洋葱头”。
这些貌不惊人的球根,是整个种植基地仅剩的花材,也是他们两个与王总决一胜负的唯一砝码。
而这种“葱头”真正的名字,叫做“朱顶红”。
当时成蹊因为某些特别的原因,买了十几个种球,鼓捣了大半年,播种、授粉、分球、扦插……杂交出一大堆新鲜花色,最后却没卖出去几个,全囤在空宿舍里了。
幸亏他对所有花卉都爱惜珍重,护养得法,不然的话,谁想得到这些“弃子”如今竟能派上用场,解了燃眉之急呢。
跟嘉兰百合一样,朱顶红也是来自热带的花朵,原产于巴西、秘鲁这样骄阳似火的国度,说起来它还是彼岸花的远亲呢——都是石蒜科的。
可是和引来诸多怪谈传说的神秘亲戚不同,朱顶红虽然也不枝不蔓,但它的主茎饱满结实,叶片丰厚翠绿,花型堂皇硕大,花序成双成对,颜色更是斑斓浓艳,千变万化。而那圆滚滚的球根更能储存大量养分,即便无土无水也能开花,所以市面上出现了新手小白都能轻松种活的罐装产品。
陶李和成蹊正在制作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在刚发芽球根外面,涂上特制的彩色蜡膜,做成会开花的桌面小摆设。
主意是陶李想出来的,毕竟灰头土脸的葱球,怎么斗得过王总那些又大又红的新鲜草莓呢?
正因为因陋就简,才不能在卖相上输阵,得先声夺人。
其实在北上广深这些大城市里,蜡封朱顶红早已渐渐流行开了,就因为谐音梗、好口彩——朱顶红,“注定红”嘛!
炒股的,开厂的,文化圈的,演艺界的……谁不想一路飘红,红红火火,红透半边天呢?
可是在古城扬州,这股风倒一直没怎么刮起来。
现在看来,这反倒不失为一个好机会,让他们抓住时间差,搞个升级款,来打开局面。
从王总走后到现在,大半天工夫,他们两个不吃不喝,紧赶慢赶。
成蹊按照网上的教程,封了那种通体火红的,而陶李觉得这样还不够,远远不够。
——朱顶红,到底是“什么”呢?
这球根其貌不扬,甚至还带着微微的毒性,蛰伏在漆黑的土层下,干瘪在密封的蜡皮里……它的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开花啊——有朝一日终究可以挣脱土层,挣脱蜡皮,朝向天空发出姹紫嫣红、粉白黛绿的呐喊。
那是谁也无法无视,谁都由衷感叹的,五光十色的呐喊……
原来如此——朱顶红,就是“希望”啊。
不仅仅是谐音而已,这种花本身,就是封存在都市夜归人那狭小蜗居里的,一团不灭的希望火种……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印象已在陶李脑海中形成。蜡层就是画布,蜡液就是颜料。
她深吸一口气,如同轻盈而敏捷的猫科动物扑向猎物那样,攫住这稍纵即逝的灵感,果断地挥动画笔。
她要为“希望”披上铠甲。天真的,温暖的,坚定而诚挚的铠甲。
一个又一个绘着线条图案的蜡球,从陶李手中源源而出。那是北欧风的质朴花纹,像芬兰Iitta陶器上,或者皆川明布料的装饰那样,直击人心的简单。
不知不觉,成蹊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盯着对方将一群小青鸟,一笔一笔描绘到萌黄色蜡封上,直盯得出了神。
对方的每一笔,都好像都填在他的心里,擦拭去那些彷徨、焦虑、不自信和不确定,覆盖上来自未来的和风、阳光,和灿烂无垠的天空。
——好极了……光照和温度都恰到好处,得赶紧动手,及时松土。
——这样的话,用不了多久,朱顶红绚烂缤纷的花簇,便会一棵、一棵冒出来,眨眼间尽情盛放成斑斓花海……
几乎触手可及的画面在他的脑中,在他的眼前浮现出来,铺展开来。
啊!就是这种感觉!
名为“希望”的感觉。
那是这世间最虚无缥缈,却也最确定无疑的存在——希望啊。
“这个球根,可以留下不卖吗?”成蹊不由得脱口而出。
陶李愣住了,偏过头去,饶有兴趣地瞧了他好一会儿:“理由呢?”
意识到自己冒失了,成蹊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想说吧,讲不清楚也不太好意思,不说吧,对方催促的视线让他更局促。
踌躇片刻,他终于嗫嚅了一句:“希……‘希望’吧。”
“你说什么?”陶李反射性地提高了声音。
这有些激动的语气,反而让成蹊会错了意,以为惹恼了对方,连忙解释道:“我是说它、它能让人看到‘希望’。”
其实陶李完全没有在生气。她这声反问里,甚至还有几丝喜出望外的惊讶。
——原以为对方只是一个花农,满格的天赋都点在了园艺上,没想到他的感受力也毫不逊色,竟然如此的敏锐细腻,倒跟他高大健朗的外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这样想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从嘴角浮现出来。
陶李倏地站身起来,走到宿舍角落,从那里堆放的杂物中间翻出几个提篮,挑挑拣拣,擦拭干净,开始把球根装进去。
她手没停,嘴也没停:“村里哪里人比较多?最好是有老有小,有男有女的地方。”
“干嘛?”
“‘希望’嘛,就该和别人分享呀!”
“你是想……去测试一下反响如何?”成蹊一下子就懂了,可态度却不那么积极了,“还是不要了吧——这么多球根,我们做都来不及做……”
“闭门造车怎么行!”陶李上前一把将他从蜡缸旁的椅子上拽起来,她原本就亮晶晶的眸子更加光彩奕奕了,“王总手里的牌是草莓,这是定量,现场客人的选择才是变量。所以决定谁输谁赢的不是王总,我们真正的对手也不是王总。”
——没错。三天之后那场比拼的决定因素,恰恰是“客人”这个不确定因素。
这个建议有理有据,成蹊只能接受。但他垂着头,有些不情愿地嘟哝着:“村里人……就算问他们没用的……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啊。”
于是……
换下工作服的陶李和成蹊,一人提着一篮蜡封朱顶红,走在了午后两点,岑寂的村路上。
洁净的灰白色水泥路两边,是一直延伸到防风林的开阔田地。头顶上,隆冬的晴空蓝得凛冽,像一面透明无瑕的碧琉璃盒盖,严丝合缝地扣下来,护住冬小麦青青的幼苗,稻草茬灰黄的行列,还有圃畦里绿得发乌的肥嫩叶菜……
村里的河渠都是挑过的,平整笔直,与道路平行。
农舍沿河因路连绵排列,大多建于九十年代,因为耕地保护等政策,新造翻建都不可以,所以这一带基本看不到网上晒的那种城堡一样奢华的农村自建房。
因此当地人也只能去城里置业了,扬州市区自不待言,甚至还有人家在上海、南京等大城市里,都不止一套房的。
但有点年纪的人,还是住老家住得习惯——四方小院,坐北朝南。
北头正位是两到三层的小楼主屋,东西两厢各一带平房,作厨房、仓库之用。正南面就是花砖院墙、双柱大门。中间拢出来一片四四方方的庭院,大部分铺水泥、贴地砖,小部分栽花种树。
这些民居外墙一色月白瓷砖,屋上一色深青坡顶,粉墙黛瓦的江南意蕴。
但是屋檐窄窄的垂脊部分,却涂饰成青金石那样纯净的宝蓝色,映着正门的铁红方柱、釉红琉璃瓦门头,直让人觉得天清云朗,日月晶明。
然而陶李一抬眼,就看见道路尽头一座相当醒目的“庞然大物”——大概五六层高,从屋顶开始,每一层都披挂满莫名其妙的搭建物,有亭子,有旋梯,有连廊,有笼舍……错综复杂,毫无章法,竟有几分二次元的奇幻味道。
和周围的景致格格不入。
走近才看到门头上“龙腾宾馆”几个斑驳暗淡的金字,好像早已经歇业了,门前宽阔的停车场上,也晒满了谷物、秸秆什么的。
然而底楼突出来的增建物那边,却传来隐隐约约的响动。
那里原本应该是茶舍之类的地方吧,三面开窗,朝着道路和田野,如今却都严严实实关着,挂了厚厚的保暖帘。
“就是这里了。”成蹊走上前,一挑门帘,让陶李先进去。
还没走近,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噼里啪啦的抹牌声,言语不合的拌嘴声,小孩嬉打的尖叫声就直冲出来,响成一片,着实热闹得可以。
原来是个棋牌室啊。
尽管室内乌烟瘴气,连视野都模糊了,陶李还是分辨出——宽阔的大厅里,横七竖八摆了十来张式样各异的桌子,围坐满打麻将、“看斜头”的村民乡亲,三四十岁、五六十岁都有,再加上怀里抱的、满地跑的小孩子们,闹腾得就差把屋顶给掀翻了。
四五年了,窝在日本山里学画画的陶李,头一次看到这么多人,来到这么喧嚷的环境,她一下子呆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最靠近大门的那一桌上,大妈大婶头都不回,一边推牌一边连声抱怨:“谁啊!快把帘子放下来,热气都给你们放跑了!”
“今天晚来几分钟,老位置就被占了,叫让还不让,害我坐到门口吃风!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没素质!”
“这里的座位本来就是随便坐的……哎?怎么是成蹊啊!”好不容易才有人注意到了他们两个——门口那桌上首,一个摩丝发胶盘头,戴着满绿翡翠佛公吊坠的大婶,直接丢下牌局,起身疾步走了过来,“哎哟?这个……是你女朋友?”
“阿姨你弄错了,我不是……”陶李赶紧撇清。
“我瞧着就不是。”不等她说完,盘发阿姨便间不容发地接口道,“一看就不合衬嘛!小成呀,我们家思思呀,今年回家过年……”
“你别瞎操心了,丁阿姨!”她左边那个戴了四五个宝石戒指的牌搭子,抬头朝成蹊瞟了一眼,哂笑道,“你们家思思在上海做大生意的,瞧得上他这个‘二姨娘’!”
“二姨娘”,就是扬州方言里“娘娘腔”的意思。
一听这话,陶李顿时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虽说以貌取人不对,刻板印象更不对,但成蹊绝对不是阴柔的花美男类型的,除了腼腆话少一点,他横看竖看都是标标准准的工装系帅哥,哪里“娘”了?
而牌桌右边,故意撩起头发,露出手腕上的和田玉镯子的大姐却附和道:“可惜了好好一个男娃,成天围着花儿朵儿打转,怎么顶门立户啊!”
“你们懂什么——现在新时代了,男主外女主内这套老早八三过时了!”丁阿姨傲然挺起胖乎乎的腰板,“我们家思思在外面打拼,忙了一天回家,有个花儿朵儿一样的人,花儿朵儿一样伺候着,可不美滋滋的!”
“所以我说……问他们是没有用的吧。”好不容易才忍住没转身就走的成蹊,沮丧地垂下头,用自言自语的音调,再度重复了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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