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嘛,丁阿姨!”眼看那一桌牌友要开始长篇大套的闲扯,陶李赶紧直入正题,“小辈的姻缘怎么样?今天的手气怎么样?要不要试试我们的‘开运小物’?”
“小什么?运小什么?”丁阿姨一听,却陡然沉下脸来,“你到底是谁啊?不要瞎讲八讲,我们都是要行大运的!”
糟糕!“开运小物”这说法水土不服啊!
陶李顿时噎了一下,飞快思索着要怎么打破这僵局。好在成蹊硬着头皮替她解围:“丁阿姨,她是施校长的孙女陶李。”
“施校长的孙女?”丁阿姨听他说话时眉开眼笑,一转头面向陶李,却刻意提高了八度,“施校长孙女不是出国留学了吗,那是要干大事的人,怎么不声不响就回来了?”
——我认识你吗?
——这毫无理由的针对感是什么意思?
陶李拼命按捺住反唇相讥的冲动——要不是事有轻重缓急,她早怼回去了。
可是丁阿姨这句话,显然引起了其他人的兴趣,大家一时间纷纷停下手来,好奇地看过来,上下打量着这两位不速之客,尤其是陶李这个新面孔。
“对哦,听说当时施校长送她出国,花了不少钱呢!”
“施校长人这么好,儿子媳妇偏偏不上路子,原以为孙女会有出息……”
“上梁不正下梁歪,可惜了这副伶俐的好模样!”
“这孩子不去找爹妈,怎么跑到奶奶这儿来了?”
“不是说她爸妈躲债,跑没影儿了吗?”
“小声点!别给人家听见!”
“怕什么,我又没在胡说……”
原以为自己已经修炼到刀枪不入了,但此时此刻,这些议论刮过耳边,陶李眼前却倏地落下一层灰幕,像突然没有信号的电视屏幕那样。
然后,一片雪花飘落下来。
忽忽悠悠,掠过这层灰膜,带出一缕发丝那样的笔直划痕。紧接着,大滴猩红的血液从这线伤痕里沁了出来。
随即,一片,又是一片,纷纷扬扬,无休无止。
一句话,一片雪,一道伤。
那些细小的六角晶体,每一道边缘都是冰冷的刀刃,闪烁着尖锐的寒光……
锋利的雪,铺天盖地地倾泻下来。
没关系,不要紧。她听过比这难听一百倍的话,而且直到现在还一直听着;她受过比这严重一百倍的伤,而且直到现在还一直受着。
无所谓,忍过去,一点都不痛。
就是有点冷,所以才会不自觉地发抖吧。
不要怕,撑下去,等雪停。
可就在漫天冰雪里,一颗温暖的种子,突然在她肩头萌发了。
瞬间便长出一层青枝绿叶的盔甲。
——原来就在这一刻,有人从后面走上来,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
与其说是揽住,不如说是支撑更合适——坚定而疏离的触碰,没有负担的,朋友的尺度。
是成蹊。
一瞬间,灰幕淡出,伤痕平复,鲜血隐去,陶李的眼前,棋牌室里喧嚣嘈杂的景象,重新渐次清晰起来。
雪停了。
原来只要有同行者,再肆虐的冰雪,都会在刹那间消弭于无形。
公然出头对抗这么多人,显然不是成蹊擅长的。但他还是上前一步,半遮在陶李跟前,蓄力似的深吸一口气,随即毫不犹豫地大喝一声:“是我!是我请陶李回来,当我们基地的艺术总监的!”
他自带混响的音质相当有穿透力。
众人听了先是一怔,随即又闹哄哄议论开了,明显是不相信他的话。
“哟!在漂亮小姑娘面前抖威风啊,‘二姨娘’的毛病这么快就好了!”远处桌上有个年轻人扬声打趣。
窗边一位大叔直接大笑起来:“别吹牛了,小成!你们基地不是卖给王总了吗,当时我出50万,你还嫌低呢!”
“我们基地已经恢复生产了!”同伴的支持,让陶李迅速恢复精神,她赶紧抓住话头,举起手里的篮子,打起精神卖力推销,“这就是新开发的年礼——吉祥注定红!”
她的篮子里躺卧着莫兰迪色系的小小彩虹。
成蹊也赶紧扬起他手里的篮子,朱红蜡球就像是一团团火苗似的。
可这下子,倒起码一半人没了兴趣,转回头继续全神贯注地抹牌了。
“这是什么东西?”好在还有人发问。
“是朱顶红球根,放在桌上,不用浇水施肥就能开花…”陶李赶紧开始讲解,从花型、种法到寓意,算是头头是道又简单有趣了。
但几乎没有人听。
“什么?什么花?”不断有人重复在问。
“是朱顶红…”陶李只好耐心地重新解释着,从头再讲一遍。
没讲几句又被打断了:“不就是个红葱球吗?”
“你手里那个,黄的蓝的,哪个过年在家里放这种?忌讳不忌讳啊!”
“白送吗?白送我要红红的那种,挂一串还挺好看。”
“这是花又不是真的洋葱,挂起来万一烂了呢?”
只有丁阿姨还有些懂行:“就说你们没见过世面!我家思思呀,她在上海做生意的,就跟我说过这个——朱顶红,谐音就是‘注定红’,好口彩!”
“对对对,丁阿姨你说的没错!”成蹊就像看到了救星,顿时高喊起来。
“不是我,是我家思思!”丁阿姨朝他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睛,再度重复着,“我家思思啊,这次开车回前桥过年哦,我替她买一个吧,多少钱?”
“阿姨你看多少钱?”成蹊对前半句置若罔闻,可一听对方问价,眼里都快冒出光来了。
“多少钱?一棵花…十块吧?”
“十块?!”陶李脱口而出,别说花材本身了,就调配蜡封液都不止这个钱了。
丁阿姨显然不愿意被她小看,顿当即提高了嗓门:“那就三十!”
“开玩笑!这东西值三十?”她对门的牌友顿时嗤笑起来,轻蔑地晃着戴了卡地亚蓝地球的手腕。
旁边看牌的小嫂子想要把丁阿姨拖回桌边,一伸手露出足金大镯子,总觉得有点露怯,赶紧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动作,嘴里笑道:“一个葱球涂涂颜色就卖三十?抢钱啊!”
这些人一个比一个有钱,只是不愿意为朱顶红球根出钱。说白了,就是觉得不值这个价而已。
丁阿姨还想开口辩驳,冷不防一旁有个四五岁的孩子,也不知道谁家的,悄没声地靠过来,突然伸手,一把抓过陶李篮子里那个画了小青鸟的萌黄球根,直接往嘴里塞…
想是当成水果了。
“有毒的,不能吃!”吓得她脱口呼喊着,连忙去抢。
而孩子的奶奶此刻也冲了过来,劈手从孩子嘴边夺过球根,狠狠砸在地上,随即不由分说,反手将陶李推了一个踉跄,狠狠斥骂着:“大过年的拿有毒的东西来,你个黑心歪尖的,有你好果子吃!”
幸亏成蹊扶住,陶李才没跌倒,但篮子里的球根早已滚了一地。
而球根上的那群小青鸟,她一笔一笔画出来,曾经抚慰过成蹊的心,让他一瞬间看见了未来,看见了希望的那群小青鸟,却已经在地上摔得面目全非。
结果他们两个只能追着满屋乱滚的蜡封球,狼狈不堪地从在众人脚缝间,一个一个捡回来。
其他人别说帮忙了,一听有毒,早就连脚都缩了回去,或者抱起孩子,唯恐避之不及。
其中一个球根,滴溜溜一路滚到了门口。就在这时,一个板寸头,戴耳机,表情不善的少年正好一挑帘,大步走进来。
他肩宽腰细个子高,大冷天就穿了一件加绒卫衣,依旧泰然自若。
那球根眼看着就要被他落下的脚板踩得粉碎。
然而却见这少年单脚着地一个欠身,地上的蜡球也不知怎么的,竟完好无缺地跑到了他手里。
随即他左右一望,便径直走过来,要将它交给挎着篮子的陶李,一转眼恰巧瞥见脚边黄黄绿绿的一滩,正是那个摔坏了的小青鸟球根。
他不顾脏污,也捡起来一并交给了她。
“谢谢。记得一定要洗手啊!”听见同伴有点哽咽的声音,捡起最后一个球根的成蹊一抬脸,就看见陶李咬着嘴唇,红着眼圈,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的样子。
身影交错,声浪喧嚣,稠人广坐中,他却只看见了这张不甘心的倔强面孔——
周遭那么多模糊的面目,像酿雨的乌云,像呼啸的冷风,像淤积的瘠土,不怀好意地环伺着这唯一的花苗。
去搭个支架,不,建个小温室,不不,还是移到安全的地方——再这样下去,她一定会被摧垮的!
可到底还是没有。他眼中那株唯一花苗,竟抖擞着纤柔的枝叶,不屈不挠地挺直了茎秆——
只见陶李果决地提起篮子,再度朝那位少年点头致谢,随即绕过他撞开门帘,昂首大步走出门去。
她到底没有哭。
成蹊也赶紧跟着追上前去,正想着怎么宽慰她。
却只见陶李忽然站定,紧咬牙关深吸一口气,抬起头仰望向冬日午后蓝得发黑的晴空:“果然不行,这样买不上价钱!”
“市面上300克一盒的草莓也是三四十块,跟我们的球根差不多。”其实成蹊想说的是——别灰心,他们没眼光,我觉得你做的球根很好很好,真的特别好!
“不能以王总为参照系,必须让他拿我们当参照系。否则完全没有胜算。”果然陶李直接反驳回去。
“那我们的参照系是……”
“单个球根的价格不能低于三位数。”
——这不是坐地起价,空手套白狼吗!
成蹊差一点脱口而出,他好不容易忍住这句吐糟,为难地皱起了眉头:“不可能吧,一个朱顶红球根卖一百多块……”
“一百多块?这是底线了。”
“又不是金的!”
“没错,我们就是要‘点石成金’。”陶李蓦地转过头,注视着他,眼眶中的若有若无泪影,早已经被目光里的灼灼烈火蒸发了,“走,我们去城里!”
“现在?”成蹊跟不上对方的思路了——还有一大堆问题没解决啊。
“去大梅家巷,找一个会‘炼金术’的人!”信心满满地说完这句,陶李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转身就向前走。
风里传来她用微不可闻的语音:“虽然这家伙,可能根本连看都不愿意看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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