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作品纯属虚构。与一切真实人物、地点、事件、团体、组织等均无关联。)
名叫“成蹊”的园丁花农也不解释,也不掩饰:“不存在嘛……反正这里的花全都得处理掉,你喜欢什么都可以采回家,连根挖也行。除了……这棵芍药花。”
“叫它‘双喜金带围’!”陶李可不允许这姿容绝代的奇花,连个正式的名字都没有,更不允许发生如此暴殄天物的事情,“其他的花全白白处理掉也太可惜了吧。至少也卖给花店啊!”
“没人要。”成蹊嘟哝了一句,“我跟商家联系过,朋友圈也发过,没人要……”
“微信拿来我看看!”陶李不由分说伸出手。
对方迟疑了一下,拗不过她执着的动作,只得点开手机递了过去。
果然没错——这是什么直男审美!
构图古怪,光线浑浊,颜色失真……商品照片拍这么烂还敢发朋友圈?谁看得上啊!
白瞎了开得那么努力的花儿们!
“交给我!‘如意村花卉种植园’……就是你没错吧。”陶李点开对方的二维码,拿起自己的微信就扫,直接点了验证通过,“等着吧,保准明天就有花店来联系你!”
成蹊拦都来不及,只能呆呆地看着新增联系人——“我买几个橘子去”。
好嘛,这是要当谁的爸爸啊?
虽然受不了对方自说自话的态度,可一瞬间,他还是被她果决的语气,还有微微颔首的小动作吸引住了——
眼前这个不速之客,看气质打扮就不像本地人。原以为她只是一个迷路的冒失鬼,跑进大棚连门都忘了关,自顾自拼命拍照,还妄图伸手向绿墙背后那株芍药。
可当她下定决心的时候,举手投足间竟突然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潇洒果断。不是女孩子们常见的轻灵或敏捷,而近乎犀利的矫健感,恍如小憩中的大型猫科动物,突然在幽暗里睁开了眼睛。
一瞬间成蹊竟有种与掠食者狭路相逢的感觉。
可是没用的。
因为不仅仅是花木而已,包括大棚在内,这整个种植园都留不住,不得不卖掉。
跟她讲也没用。就凭她一个人,再精明能干,也无力回天。
好像在责备自己不负责任的期待,他的声音不自觉地加倍威严起来:“说了这么多,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是谁——‘我买几个橘子去’?”
“我?我叫陶李。”
“陶李?施校长的孙女?”成蹊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你不是在日本留学吗,施校长说你一定会去大城市,不会回我们如意村来的。”
有没有搞错,“回来”?谁想“回来”啊?陶李在心里吐糟了一句。
——这里又不是她的家。
陶李是在扬州市中心长大的。可出于种种原因,如今唯一还能落脚的地方,就是前桥镇如意村的陶家祖宅了。
其实她统共都没来过几次,路都不认识,必须看导航。
而祖宅里现在只有奶奶一个人住着。她退休前是村小的校长,教书育人恪尽职守,当地人相当尊敬她,直到现在都习惯称呼一声施校长。
可她们这对祖孙,从来都不亲近。
这些都是家务事,不足为外人道。于是陶李昂起头,一言不发锁定对方的视线。
因为N95口罩的关系,成蹊只能看到这女孩的眉眼。
他再一次被对方眸子里湛然的冽光震慑了。
其实看到她的第一秒,他就已有些意外——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睛。
比寒江的薄冰更清,比柠檬草的第一缕香更清,比纯粹炽烈的火焰和稍纵即逝的闪电更清。
原以为那是灯光的折射,但此刻它们依旧如此炯炯,不可逼视。
看来自己多嘴,惹恼人家了。成蹊赶紧想解释,可陶李一转身,绕过层叠招展的花枝,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其实她完全没有生气,只是忽然感觉到时间紧迫。
因为就在刚刚,她下了一个决心——总有一天,自己会让宫岛老师看到这里。
这个与花风车的小院一样温柔而烂漫,却更奇妙,更梦幻的地方。
所以事不宜迟,必须立刻行动起来,帮助这个名叫“成蹊”的花农一把,让他赶紧度过眼前的难关。
一步踏出温室,骤降的气温让她呼吸一滞。
抬眼就看见自己忘在桥那边的行李箱,居然出现在了大棚门口。
是谁拖过来的?
“我送你去施校长家吧。”就在这当儿,成蹊也跟了出来,手里已捧了好大一束花,“从这里有条小路过去,很近。”
说着,他便把花塞给陶李,随即顺手拉起了箱子的拉杆。
难道就是他帮忙拖过来?还是……那对神出鬼没的花童子?
有关这“如意村花卉种植园”的一切,还真挺有意思呢……
然后,就是两周以后的现在了——
……
陶李做到了。
两周以内,大棚里所有花卉尽数有了着落。而且全都卖了相当好的价钱。
靠着成蹊送的那一大束花,施校长也勉强答应让陶李住下,居家观察两周。
从那时开始,成蹊的微信就不断收到“我买几个橘子去”发来的消息——先是一连串的照片。怎么说呢?这才是大棚里那些国色天香大美人的真面目啊!
然后是一连串的儿童画,说儿童画好像也不太对,反正就是最简单的颜色、线条和图案的组合,画的就是铁线莲、嘉兰百合等等。可不知为什么,看起来偏偏特别舒服,让人从眼睛到心情都熨帖无比。
最后是一连串海报。照片+图案画,配上治愈系的文案和小清新的字体,有的还转发了日文信件,附着“宫岛百合”的签名。
每天每天都有内容更新,末了陶李还会加上详细的指令,告诉成蹊先发哪张后发哪张,哪些发到朋友圈,哪些发给客商们。
果然,从贴出第一张照片开始,成蹊的手机也好,门可罗雀的种植园也好,就再也没闲下来过。
所以这番忙碌告一段落的此刻,他看到被奶奶赶出家门,无处可去的陶李,才头脑一热收留她住下——帮了自己这么大忙的人,怎么能是“闲人”呢?
只可惜她也住不了多久的,买家马上就到,所谓的“如意村花卉种植园”也将不复存在了。
成蹊看看大门外的桥对岸,环洲公路上尚无车影,又看看陶李拖着行李箱,在大棚之间的土路上艰难向前,他忍不住还是追上去:“宿舍在那边,我带你去。”
说着就要来拽行李箱拉杆。
但陶李手一让,避开了他的帮助。
一时间两人都有点尴尬,便一前一后,沉默地经过横穿种植园,跟土路十字相交的小河汊,来到了大型遮光棚下,由一片简易活动房构成的宿舍区。
这里早已人去楼空,过道上一层灰土。
成蹊顺手推开一扇房门,却见昏暗的室内,塑料整理筐横七竖八放了一地,里面尽是圆滚滚的大洋葱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正要关门,陶李忽然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朱顶红的球根。这些也该处理掉的,忙忘了……”成蹊说着,打开隔壁的宿舍。
房间虽然简陋,但必须的家具和设施也都是齐全的。
就在陶李接过宿舍钥匙,准备推行李箱的时候,种植园大门的方向,突然传来又长又刺耳的汽笛声。
是谁按着汽车喇叭不放,还有没有素质,有没有公德啊?
“来了来了!”一听这噪音,成蹊就反射性地连连应承着,丢下陶李,转身往大门口跑。
——这么巧,买家偏偏这时候到了!
只见桥头路边,一前一后停了两辆车,前一辆是小小国产混合动力,旁边站着一个不高不矮、身板结实的年轻人,后一辆则是威风凛凛的宝马X5。
那催促的喇叭声,正是从这辆宝马车里传出来的。
看到成蹊,那年轻人赶紧迎了上来。
他整整齐齐地穿着白衬衫和藏青棉夹克,胖乎乎的憨厚面孔,一副踏实又能干的样子。一看就是基层干部。
“朱主任!”成蹊赶紧招呼——这正是如意村村民委员会的一把手。
对方也顾不上寒暄,疾步靠近,压低声音说道:“王总我已经给你带来了。可是成蹊,你要不要再考虑一下,我们村里也有专项基金……”
他话还没讲完,X5上的人已经开门走了出来。
那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灰发潮男,从内搭的卫衣到外罩的大衣,从上头的鸭舌帽到下头的运动鞋,各色LOGO晃得人眼花。这家伙一边撸着手腕上的蜜蜡手串,一边不满地嚷嚷着:“我都来多少次了,这堆破烂我出80万,加上那棵芍药花,我再出20万,够诚意了吧!”
破烂?
这片种植基地少说也有100亩,虽然现在大棚里就剩一座还在使用,但所有设施全都是完好的,怎么能是破烂呢?
他这么说,无非就是想用原先谈好的价钱,多诓走自己辛苦栽培的“双喜金带围”而已。
成蹊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竭力分辩什么,最终却还是嗫嚅着:“我、我这些设备都是很好的,王总,80万真的太少了……”
“好什么好!到时候改种草莓了,我还不得全都换掉!”见对方故意不接芍药花的茬,LOGO潮男王总沉下脸来,提高了声音,没好气地呼喝着,“你就知道种花,啥都不会。自己没本事经营下去,我好心接盘,再讨价还价就太不……”
“谁说我们经营不下去的!”就在这一刻,土路那头突然响起一个忍无可忍的清亮声音,“这里好得很,用不着谁来接盘!”
却见陶李沿着大棚间的土路,快步走来。
——什么?
——原来成蹊所谓的“不存在”了,是这个意思?
整个如意村,整个前桥镇,整个广陵区,整个扬州市,有多少草莓大棚?
少这几座吗?
这片种植园没有了,双喜金带围的家可就毁掉了!还有那对神秘的花童子,他们要去哪儿安身立命啊!
谁也没想到从半废弃的园区里面,竟跑出一个风风火火的少女来,所有人一时间都愣住了。
“怎么着?这是老板娘吗?”王总第一个反应过来,言辞间带着一丝轻佻的笑意。
他看中这里很久了,各方面情况都摸得透透的,还能不知道有没有老板娘吗?此刻故意这么说,无非是看准女孩子面皮薄,拿话臊人家呢。
偏偏陶李根本不吃这一套,她本来就因为宫岛老师的事对谈恋爱什么的心生抵触,再加上对成蹊根本啥想法都没有,哪会因为这种没影儿的调侃害羞?
所以她完全不怵,反而故意上前,赌气一把牵住成蹊的手臂,对着王总挑衅地扬起下巴:“有意见吗!你谁啊管这么宽?”
“意见?你们家女人说了算啊?”对方性子也上来了。
在日本的时候,陶李就最讨厌把无原则无理由的上下尊卑,当作规矩礼貌:“我以为但凡是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新中国的人,都讲不出这种话来。”
成蹊的脸却已经红得不像话了,但生怕她趟这浑水,带灾吃亏,连忙拿话拦住:“她、她不是……她是帮我卖掉那些……”
“对啊!两周之内,花不就全都卖出去了吗?”陶李抢先一步数落道,“你怕什么呢——这里完全能经营下去!”
“没错!”冷不丁的,一旁那位朱主任冒出一句。
有门儿!听他的口气,本地是有帮手的啊!
陶李赶紧趁热打铁:“村里也会给支持的!”
“朱主任你搞搞清楚。”王总的脸色更难看了,他显然也没把年轻的村官放在眼里,“也不打听打听周围的李铺镇、沙口镇,靠着我的草莓大棚赚了多少?别说你们如意村了,前桥的红安、玉国这些村子,哪个不求着我去?这花卉基地吃不下用不着,你肥肉不啃要去啃骨头?”
“就因为周围李铺、沙口都是草莓大棚,我们才不能再搞这个!”陶李反应迅速,“广岛尾道千光寺那边,巴掌大的山上那么多间寺庙神社,每一家的名物点心周边纪念品都不一样——谁愿意跑到哪儿,吃的玩的都一模一样啊!”
“道理没错。应该避免同质化。”朱主任又抽冷子冒出一句。
“你个二鬼子,讲这些不着调的有什么用!”王总不能怼朱主任,干脆把怒气撒在了陶李身上,“一盆花和一盆草莓摆在面前,你看看老百姓要不要那些中看不中吃的!”
“骂谁二鬼子……”
“你怎么知道大家就不要花呢?”这一刻,成蹊的话音缓慢而郑重地响了起来,盖住了陶李的反唇相讥。
不再畏怯犹豫的时候,他的语调里自有一份不怒而威的坚定。
王总一下子没回过神,被噎得瞠目结舌。
“就是!”陶李趁机补刀,“扬州人可没穷吼到少一口吃的就不行了!”
“你们这是在跟我叫板啊!”王总总算缓过气来,斜着眼睛冷笑道,“朱主任,年货大集是哪天?”
“后天,小年夜。”朱主任迷惑地看看成蹊和陶李,又看看王总,“就剩最后一场了,在市里的三湾公园。”
“我出草莓,你们出花,就在这年货大集上赌一局,看看究竟谁才是没人要的——”王总举起巴掌,作出邀约的姿势,“你们赢,我从此不再踏进这大门;我赢,50万,园区归我。现开销!”
陶李正准备应声,却突然屏住了。
这价压得也太狠了,有心应承吧,可毕竟不是自己的买卖啊,而且……好像哪里不太对劲的样子……
却没想到嘹亮的巴掌声干脆利落地响起,只见成蹊上前一步,抬手击在对方掌心:“一言为定。”
其实他没有,从来都没有真的想要卖掉这片大棚园地,只是确确实实没有守住这里的本事。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有伙伴了。
他再一次拥有伙伴了。
结果王总负气而去,朱主任也跳上他的国产小车,赶忙送客。临走前,他悄悄对成蹊和陶李竖了竖拇指,却也露出了明显的担心忧虑表情。
种植园里终于恢复了宁静。
突然间,成蹊慢条斯理地冒出一句:“糟了。”
陶李心头别的一跳,瞬间也回过味来——是糟了!中了王总的圈套了。
那家伙输了,完全没损失;可赢了,就活生生的对半杀价啊!
所以这场比赛,自己这边绝对要赢,非赢不可。
她正想骂那奸商几句解恨,却听成蹊不紧不慢地接上来:“除了双喜金带围,这里已经一株花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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