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幽调整好情绪,取下一颗珠子把玩,只见它莹润饱满、洁白无瑕,不禁发问:“为什么不把它们捞上岸去卖?这种品相,在轵邑可以卖出天价。”
她记得相柳为了筹措辰荣义军军费,时不时会在黑市上接一些暗杀的私活,恐怕拼死拼活好几单也不如这么一颗值钱。
更何况海底有的可不止一颗。
珍珠、琥珀、珊瑚、贝壳,就连相柳用来盛放的那些小海贝,都已经呈现玉化的质感。
相柳解释:“你应该知道,以涂山氏为首的中原世家氏族在这百年间一直暗中为义军提供供给,但他们并不需要看到一支兵强马壮的军队。”
盈幽将那颗珠子放回去,若有所思地说:“涂山氏不想做这桩生意,那就让他们不得不做。”
西炎尚武,也更爱金玉之物,倒是皓翎以辑珠闻名,但皓翎崇尚自然雅致,并不喜爱奢华。
看来这桩生意还是要从中原开始做。
游玩许久,不免有些困倦。
相柳操纵海贝浮出海面,天边月色朦胧,再唤出毛球回到湖上,湖面更是雾霭弥漫,周围水域都无法看清,让人很容易迷失方向。
但这点雾气难不住相柳也难不住盈幽,两人依偎在船舱中低声细语,小船顺水自流。
偏偏这时,远处有人扬声不停地在大喊“哥哥”,喊叫声太过刺耳,难免打搅了舱内气氛。
相柳唇线紧抿,眼角染上冰霜。
盈幽却动了动耳朵,抚了抚相柳手背,说道:“是玟小六的声音,去看看。”
相柳有些不渝,但还是依言以灵力催动了小船,快速往声音传来的方向驶去。
驶到近前,一边游水一边叫喊的人果然是玟小六。
数月不见,故友重逢格外欣喜,玟小六手里拽着个昏迷受伤的大活人上了小船,把人一丢,眼泪汪汪地就要往盈幽身上扑,“小幽幽,我可想死你了!”
还没扑到盈幽,斜刺里伸出一块橹板,隔绝在玟小六和盈幽之间。
玟小六茫然抬头,顺着橹柄看到一个戴着奇怪面具的白衣男子,对方没出声也没露脸,但玟小六却分明感觉到这人在瞪她。
一旁的盈幽出声唤道:“哥哥,这是我在清水镇上结识的好友,玟小六。”又对玟小六说:“六哥快进来,你脚下的人看起来伤得不轻。”
玟小六这才想起海棠的伤,暂时忘了那个白衣怪人,忙进船舱给海棠喂了一颗药,解释说:“阿念的侍女海棠,你应该在镇上见过几次。”
“印象深刻。”盈幽不仅在清水镇上见过海棠,还在轵邑见过,可没有多好的印象。
“她后背被打了一掌,腿上受了箭伤,我得马上给她拔箭。”玟小六说着已经撕开海棠的裤子,一把拔出了箭,对盈幽说:“就说是你拔的,要不然这姑娘醒了还得想死。”
她们一路结了不少小仇小怨,玟小六虽不在意,但她如今还是男子之身,皓翎民风再开放,一个女子被一个男人看了腿,总归不合适。
盈幽将伤药和干净的棉布递给玟小六,没好气地念叨:“知道了。一天天地喜欢救人,还每次都吃力不讨好。——药粉外敷。”
玟小六知道盈幽又在见缝插针地讥讽涂山璟,只得讨好地笑笑,接过伤药洒在海棠伤口上,将伤口的血止住并包扎起来。
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说:“好幽儿,还得救一个人,你就当发发善心好人做到底呗,阿念孤身在野外等我,我实在放心不下。”
说完,双手合十,眨巴着眼祈求。
盈幽颇为无奈,恨铁不成钢,却也败给了能屈能伸的玟小六,回答:“行了,真是欠了你的。但你要跟我好好说说去了皓翎都发生了什么……”
他们按照玟小六的指引找到了缩在岸边草丛里瑟瑟发抖的皓翎忆。
这位向来娇蛮的皓翎王姬显然在今夜狠狠吃到了苦头,上船以后见到盈幽也没发疯,低不可闻地道了声谢,乖乖坐进船舱,捧着一碗热汤在喝,偶尔伸手摸摸身边海棠额头。
玟小六和盈幽则坐在船头交谈,盈幽设下结界以防止皓翎忆听到,船尾的相柳隐没在阴影中,一个人摇着橹,肩上的毛球早在玟小六等人上船前飞走了。
盈幽问玟小六是否在皓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玟小六点头又摇头,让人不忍追问。
再问玟小六,涂山璟有没有去寻她,或者给她传信,玟小六还是摇头,让人忍不住开始生气。
盈幽气红了眼,怒道:“涂山家的狐狸真是越发没用了,他怎么不拿根面条把自己吊死算了!”
“不气啊。”玟小六看得想笑,“你长得这么漂亮,不值得为这点小事生气。你看你眼睛都跟小兔子一样红了。”
盈幽摸摸自己眼尾,瞳仁中心似乎有金色光点一闪而过。
那抹薄红红得快,散得也快。
盈幽继续问:“今后打算怎么办?”
玟小六回答:“还能怎么办,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盈幽说:“这可不像是我认识的玟小六。”
“我……”玟小六垂眸,沉默了两息,才说:“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我以为依靠自己走过了最绝望无助的那些年,如今我已经长大了,就算摔倒也能自己接住自己。可是为什么这里还会害怕,还会密密麻麻地疼。”
说着,她按了按自己的心口位置,神情怅然失落,只是清秀的脸庞却分外惹人怜惜。
盈幽顿了顿,尽量放柔放轻了声音,问:“还疼吗?”
玟小六抬起眼,唇边牵着一抹苦涩的笑,摇摇头,眼里却猝不及防地落下一滴泪来,慌忙别开脸去擦。
擦完之后,才装作若无其事地回过头,冲盈幽笑了笑,“嗐,早就没事了。”
盈幽十分不喜欢玟小六这个笑容,懊恼道:“你要是再这么笑,我就把你踹下船,让你一个人游回赤水城。”
玟小六嘿嘿一笑,有几分在清水镇时的神韵,扯了一下盈幽衣袖,“你不会的,盈幽姑娘最是心善,怎会如此对我。”
盈幽叹了口气,说道:“玟小六,我前世一定欠你良多。”
这辈子,她恐怕也就拿两个人没什么办法。
叹过气之后,盈幽才回到正题,说:“是人都会害怕。我也害怕很多事物。不过心口疼可能是真的有病,你自己虽然是医师,但我听说医不自医,最好找其他医师看诊。”
盈幽说得关切,玟小六几次张了张口也没能反驳哪怕一个字,只好苦哈哈地答应下来。
可她哪是身上有病啊?
病得不轻的一直是她的心。在她从被那只九尾狐囚禁的牢笼逃脱后,身上的伤口早好全了,却从未真正治愈过自己的心。
心病比身上的病更难以自医。
玟小六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其实,我很怕疼,也很怕寂寞。流浪三百年,我以为我应该很高兴能回到五神山,可现在想来,竟只有清水镇上的日子让我感到过安心。在五神山上,我依然害怕自己是那个随时可以被遗弃的人,我无力自保、无人相依、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