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年未归,五神山上早已有了新的王姬。
虽然皓翎王对她疼爱更甚,但这份疼爱里掺杂了太多迟来的补偿,父女之间也横亘着静安妃和静安妃所出的皓翎忆。
玟小六努力去学习做一个姐姐,即便身份未公布,也待皓翎忆很好,总是害怕皓父王和玱玹哥哥夹在她们之间左右为难。
却独独忘了考虑自己。
似乎从离开清水镇开始,她就在慢慢忘记自己,并不是像以前那样忘记自己的容貌,而是忘记那个叫“玟小六”的自己。
“无力自保、无人可依、无处可处?”
听了玟小六的话,盈幽直皱眉,真想敲开面前这颗脑袋看看究竟,“你管毒到九命相柳的自己叫无力自保?玟医师,你也太小看你自己,也太小看九命相柳了吧!”
船尾摇橹的响动倏地一停,湖面的雾像是结了层霜。
玟小六没有察觉,挠挠后脑勺,纠正说:“嘿,也没有那么夸张,只是放倒了那只九头妖的坐骑而已。——怎么忽然有点冷?”
“起风了,当然会冷。”盈幽找了个借口掩饰过去,继续说:“至于你挂在嘴上的无人可依、无处可去,我认识的那个玟小六,即便独自一人,大荒何处不可去?”
玟小六被说得愣住了。
没等玟小六回过神,盈幽又说:“我看你就是太久没见你那些至爱亲朋,不免有些患得患失。可是小六,患得患失没用,你想要的东西,得靠自己去拿。”
自己去拿?
娘在上战场前告诉她,她很快会回来;玱玹哥哥曾说过,会一直陪着她,一起等娘回来;后来去了玉山,爹爹说会很快派人接她回皓翎;再后来玱玹哥哥也离开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等啊等,娘没有来,爹没有来,玱玹哥哥也没有来。
他们都叫她等,却从来没有人告诉她,想要的东西,可以自己去拿。
玟小六陷入回忆,三百年来的悲戚不可抑制地涌上心头,眼底雾气翻涌,直愣愣盯着面前的盈幽,整个人越发混混沌沌,仿佛回忆都成了一场更浓重的迷雾。
天光未亮,小船在一片昏暗里无声前行。
在玟小六失神的片刻,盈幽眼中有金光浮动,形成两道古老的神纹,流光般投入玟小六眼底,流转一瞬,隐没其中。
玟小六漆黑无光的双眸一点一点地恢复光彩,恍惚间看到面前的盈幽仍在等待自己回话,下意识忘记微不可查的异样,对盈幽略带歉意地笑笑,没有继续上一个话题,而是刻意绘声绘色地说起了他们一行人今日遇袭落水的事。
原来玟小六等人是随同这次赤水秋赛的皓翎使团前来赤水城的,抵达之后,玟小六、西炎玱玹和皓翎忆不耐繁文缛节,带上皓翎忆的侍女海棠乘小船游玩。
因他们在船上捕鱼烤虾,玟小六一手秘制调料香飘甚远,引来了一位蛮横侍女上船讨要,随后皓翎忆与侍女的主人发生口角,与其同游的另一位贵女劝说了几句,哪知惹得主人更怒,一言不合便命人将他们的船打破落水,还在他们落水之后放出冷箭,使得四人被冲散,玱玹至今下落不明。
盈幽耐心地听着,听到玟小六说到那艘花形大船,就已经知道今夜那人是辰荣氏嫡女辰荣馨悦,因为只有辰荣馨悦才能让赤水氏打造这种中看不中用的大船。
但她更清楚放冷箭的人大抵不会是辰荣馨悦。
只因这位中原小公主虽然骄纵,将高等神族以外的所有人视为蝼蚁,但作为轵邑城城主之女、赤水族少主之妹,在外行走时反而很在意维护脸面,并不会动辄取人性命。
尤其眼下的赤水秋赛,本就是由辰荣氏举办的大荒盛事。
而且一行人之中,玟小六和皓翎忆并未受伤,灵力最高的玱玹反倒不知所踪,显然是遇上了麻烦难以脱身,否则他早就赶来找妹妹了。
看来那位贵女的“劝说”起了很大作用,那位贵女本人也起了更大作用。
天色渐渐亮了。
小船平稳地顺流而下,在灵术的加持中行进速度很快,湖面雾气还未完全消散,他们已经抵达了赤水城。
皓翎使团所在的驿馆外有河,玟小六等人在这里下了船,皓翎忆担忧海棠伤势又挂心失踪的玱玹,招呼都不打就冲进驿馆里面搬救兵,玟小六独自站在岸边跟盈幽告别。
玟小六有些不舍,即便她知道她们都会在赤水城停留一段时间。
但今夜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尤其是二人在小船上的那一场谈话,依然萦绕在玟小六脑海中,使得她对她多有留恋。
这时,驿馆内疾走出一位白袍青年,见到仍未离去的盈幽便收住了脚步,作揖道:“防风少主,今次多谢你施以援手。”
盈幽微笑,上前回礼说:“蓐收大人不必客气,小六是我的朋友。”
显而易见,她对大荒两国十分了解,刚见面就分辨出眼前这人是皓翎王的另一位爱徒,青龙部的蓐收将军。
蓐收是皓翎王表兄的儿子,比起西炎玱玹,他才是皓翎忆血缘意义上的“哥哥”。
盈幽说得落落大方,摆明了救下皓翎忆只是为玟小六的缘故,但蓐收无论是作为皓翎王的臣子,还是皓翎忆的亲人,都不可能真的不客气。
果然,蓐收没有顺势揭过此事,而是认真道:“诸事未毕,我就不多留你了,改日再携厚礼登门道谢。”
盈幽不再推脱,向蓐收道别,上船离去。
船上。
相柳坐在船尾,脸上的面具没有取下,不吭声也不看盈幽,似乎被远处的曙光寒色吸引了全部心神。
盈幽看得有些好笑,进了船舱问:“相柳大人,生气呢?”
相柳不答,闭了闭眼。
盈幽更觉得有趣,从身后贴近相柳,揭下面具,搂过他的右臂,把下巴抵在他一边肩膀上,“生气归生气,不要不理人嘛。”
相柳这才睁眼,说道:“拉拉扯扯,没规没矩。”
盈幽笑了笑,没想到相柳还惦记着之前玟小六刚上船时往她身上扑的事,但她偏要装作不懂,嬉笑着去拉相柳的手。
相柳绷着一张俊脸,任盈幽拉过自己的手,虽不躲却不肯动,坐得四平八稳。
“牵一下呀。”盈幽语调软绵绵的,还勾着相柳的手指摇晃,“真的不牵啊,相柳大人?夫君——”
相柳这才嗤笑出声。
反手将盈幽的手紧握,微微垂眸看向盈幽,说:“你再不好好说话,我就把你绑起来。”
哪知他这么一说,半点没有唬住她,反倒让她双目放光,有些跃跃欲试。
相柳被气笑了,转瞬又想起耳鬓厮磨时盈幽也说过要将他绑起来的那些话,面上就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意,忙收住目光不去看盈幽。
却没有松开手。
盈幽不再乱他,含笑问:“说说,谁又惹你生气了?”
相柳有些恼了盈幽的明知故问,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只答:“不说了!”
盈幽又去摇相柳手臂,催促道:“说嘛,你不说,我如何猜得到我夫君心里在想什么,又如何为他出气?”
“一下你一下他的,谁知道你要为谁出气。”相柳这么说着,唇边的弧度却悄然上扬了几分,端坐着,尽量正色说:“我知道玟小六是女子,可她总用那么一副男子的身子对你动手动脚……没分寸!”
盈幽哑然失笑。
还没等她出声,相柳又瞪了过来,继续数落道:“你还笑。刚刚你对皓翎使团那人也笑了,你还特意走近了去闻他,是不是?”
说到这个,盈幽就有些心虚。
只因蓐收还怪好闻,闻得她都有些忍不住饿了。
相柳一看盈幽脸上神情就知道自己诈一下竟然真的诈对了,想起那人还说什么要“改日再携厚礼登门”,当下自己把自己气得不行。
可气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口:“饿不饿,带你吃东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