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方氏世代所居住内城沦为一片废墟,对于居住在远处鬼方城的普通人,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大概是如同一场比较大的沙尘暴路过,习以为常在地窖里躲一晚上,第二天出门多了些谈资,谈论着鬼方氏究竟做了什么,才惹来古神的震怒,直接被毁去了族地。
可见鬼方氏虽然在北漠盘踞多年,却并不十分得人心顺服,当然这也符合大荒大多数世族的现状,再没有神族能如当年亲尝百草的那位炎帝那样受到各族敬服。
皓翎王不能,西炎王更不能。
鬼方内城崩塌的那一日被称为“神弃”。
据说鬼方氏少主与数位长老尸骨无存,剩下的族人迁居至现在的鬼方外城,一部分坚持避世,一部分远走中原。
但无论去往何方,神弃日之后,本就低调又少与外部联姻的鬼方氏被默认退出四大世家,剩下的中大氏族开始暗中蓄力,争夺空出来的世家席位。
鬼方氏也没有忘记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尽管当日黄沙滚滚,族中主事的长老在灾难刚开始就组织族长逃离内城,但还是有人看到了那个被笼罩在光柱中的巨兽身影。因此,继西炎王之后,鬼方氏也斥重金对辰荣叛军的军师九命相柳下了悬赏通缉。
如今鬼方城的城门口就贴着相柳和盈幽的通缉画像,只不过一幅是青面獠牙、凶神恶煞的魔头,一幅是眉目相连、足有尺长的妖女,与他们本人可以说没有太大关系。
城里城外一直在搜捕两人,从北漠回到中原的一路上也被鬼方氏设下了重重关卡,单是泽州城就守卫森严,堪比西炎王亲至行宫,想要借道去轵邑更是难上加难。
相比之下,反倒鬼方城里更加安全。
所以,盈幽和相柳没有立即撤离鬼方城,而是逗留了一段时间,主要是为了养精蓄锐和等待时机,相柳每日以化身在外行走,而盈幽通过城里的暗线,也与在南星阁坐镇的雪里青等人取得了联系。
第一件事是宣布回归,处置叛徒。
她没有问叛徒为什么背叛,只是下令将人杀了,大抵从背叛的那一刻开始,原因已经不重要了。
第二件事是发动在防风氏和涂山氏布置的暗手,然后派人给金天了了等人报平安,又将这段时间南星阁堆积的重要事务一一处理,还要借那些世族的势,趁机在它们吞并鬼方氏产业中分一杯羹,竟没有几日是闲着的。
鬼方城城南最近住下了一对私奔而来的苦命鸳鸯。
男的约莫是出身不凡的世家大族子弟,因生了病,多数卧床修养,并不怎么见外人;女的生得美貌,一双手却有些粗糙,大抵曾是伺候公子的侍女,眼下为了养家寻了一份颇为辛苦的浆洗活计,勉强赁了一处破败又偏僻的小院。
左邻右舍私底下管这一对叫“浆洗娘子和她的病弱公子”,赞浆洗娘子贤惠持家,她那位夫君都没死呢,就有媒媪要为她牵线搭桥,被发怒的浆洗娘子打出门。
也因此事,旁人更觉得浆洗娘子坚贞,她的人缘也好了不少。
这日浆洗娘子又不在家,病弱公子难得在院子里晒晒太阳,路过一位蓬发老者前来讨水,病弱公子推拒之后咳嗽了好几声,蓬发老者依然坚持城里某位算命大师所言,非要讨这家的水喝才行。
病弱公子只好将人迎进院子,又亲自进屋煮好了茶水端出,请蓬发老者用茶。
蓬发老者在院中石桌旁坐着,将病弱公子上下端详,却并不接茶,笑道:“三小姐的这杯茶,我现在还不能喝。”
这声“三小姐”一出,盈幽所扮的病弱公子已经从袖子里滑出一柄匕首,握在手中刺向蓬发老者,身姿敏捷如风,攻势利落果决,根本不见半点病态。
蓬发老者不怒反笑,稳坐不动,灵力如盾激荡而出,就将这一击挡下,状似好心地提醒说:“再不动真格的,你可就没有机会了。”
“聒噪!”盈幽目露杀意,将灵力灌注于匕首再次刺出。
蓬发老者不再托大,迅速后退躲开一击,又与盈幽接连对上十来招,其灵力之高,武力之强,竟是盈幽平生仅见。
鬼方氏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盈幽心中一凛,赤色妖瞳旋即浮现,瞳仁中心更有隐隐金色丝线汇聚,决定再出杀招。
然而还没有等她全力施展,一道不具备攻击性的冰寒灵力打入两人之间,将正在缠斗的两人分开。
此时院子里多了一位气质清冷的白衣女子,开口就问蓬发老者:“义父,你在做什么?”
“哈哈!”蓬发老者大笑,却答:“防风小怪倒是生了个好女儿,正配我儿!”
白衣女子似有些无奈,几步之间已经重新变回了相柳的模样,来到盈幽身边,向她解释说:“这是我义父,洪江。”
“洪江大人。”盈幽连忙行礼,不卑不亢。
洪江抬手虚扶,将一只木匣子递过去,“给你的见面礼。”
盈幽接过来看了看,木匣子里面是一对龙凤金镯,寓意不言而喻。
任她平日多么胆大妄为,此刻也微微红了脸,但并不显得怯懦,而是落落大方地再施一礼,向洪江道了谢。
洪江笑容满面,“好。”
三人进入屋内。
相柳刚要倒茶,被身边的盈幽制止,悄悄说茶里被她下了毒,拿走茶具重新去煮茶。
洪江耳尖听到了两人的悄悄话,又是一笑:“性子谨慎,很好。”
相柳没接话,眼神柔和,接着问洪江:“义父怎么来了?”
“你们大闹北漠,都把鬼方氏祖坟都给拆了,我能不来?”洪江说,“不过拆就拆了,也不算太大的事。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让我喝那杯茶?”
盈幽刚端了茶要进屋就听见了洪江后半句话,只好在门外停住了脚步。
屋内的相柳顿了顿,似乎是有些迟疑,回答:“我还没有开口向她提亲。”
洪江急道:“那你倒是开口提啊!”
相柳说:“还不是时候。”
“什么时候不时候,我只知道正是时候。”洪江忽然出声叫住门外的盈幽,“——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儿媳妇?”
相柳无奈:“义父!”
洪江见好就收,起身自顾自地说:“老了,说话也没人爱听了,出门访友去了,不必给我留饭。”
话刚说完,人已经飘然离开了小院。
盈幽进屋将茶放下,问:“洪江大人访的‘友’,是在鬼方氏?”
“是。”相柳很自觉地斟茶,一杯给自己,一杯放在盈幽面前,“义父与鬼方氏上一任族长是过命的交情。”
盈幽皱眉,又问:“那我将鬼方翀杀了,要不要紧?”
相柳淡淡一笑,喝了口茶,才说:“那位族长早已作古。况且鬼方翀并不是他的嫡系子孙,鬼方繇才是。”
盈幽松了口气。
相柳捏着手中粗陶茶杯,神色平淡,状似不经意地看了盈幽一眼,问:“义父刚才的话,你听见了?”
盈幽觉得相柳的小动作实在好笑,于是笑着反问:“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