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敌军按兵不动。他二人与偏将们聚于一处商议,如今城高难攻,不若便坚守不出,以待时机。商议已定,调配兵器、征集粮草,俱各自忙碍去了。
第三日,敌军仍是不动。南宫杳杳有些按捺不住,欲出城去寻御南风。白锦舟按住她手臂,低声说:“大局为重。你既让他一人独往,便已知他归期已至。此时他若已身死,无非成功、失败二途,成了他仍是仙君,必回来寻你,败了,他徒留一具肉身腐朽,你奔去了亦是于事无补。且忍耐一时,待击退敌军,我随你去寻。”
南宫杳杳泫然欲涕,只好硬生生把眼泪给憋回去了。
第四日,天欲明时,人人皆是困倦难撑,俱枕着兵器靠在城砖上打盹。忽有一兵士大呼:“退了,敌军退了。”南宫与白锦舟一跃而起,奔至墙垛处朝外望。莫不真是回去做云梯了,不像,敌军所有人马尽数开拔,前军后军正有序整队行进。
这胡嘉大军来的是气势汹汹,退的是悄无声息,实是蹊跷。
待到黄沙烟尘散尽,胡嘉大军退走已远,南宫杳杳奔下城,纵身跃上马,冲着追下城来的偏将陈贤大喊:“你率人守城,不得擅离。”便往城外奔去,白锦舟紧随其后。由边市往东,砂石地上尚有杂沓蹄迹,二人一路向东疾驰。奔了半日,前方一队人马迎面而来,为首的打了个呼哨,及至近些南宫方认出来人原是昆喀图鲁。
昆喀图鲁并不下马,与南宫各自骑在马上,马颈交错着相谈。
原是昆喀图鲁那日送了南宫回城,并未即归大营,他已得了细作传回的消息,称胡嘉大汗朵胡刳不拉似有异动,正在调动大军,但还未探明其意图,昆喀图鲁便率亲兵前去探查。待他赶到时,胡嘉大军已集结完毕,正欲开拔,对方势众,昆喀图鲁未敢盲动,得知胡嘉欲攻漠也城,他便暗伏于大营外以待时机。待胡嘉大军离营两日,已达回援不及之程,昆喀图鲁率亲兵去端了胡嘉大营。
昆喀图鲁低声对南宫说:“我本已是捉了朵胡刳不拉,可一想此人杀不得,若杀了他,胡嘉部族必乱,内乱一起受害的还是族人,我便敲打敲打他,把他给放了,他已传令退兵,发誓再不去攻漠也城。我问过朵胡刳不拉,可有见过此人”说着,昆喀图鲁指下眉心,“他说不曾见。”
南宫杳杳冲昆喀图鲁一拱手,说:“多谢解困之恩。”
昆喀图鲁笑说:“你我何需言谢,我于此处现身已是不妥,就此别过,珍重。”说完两腿一夹马腹,已是奔出几步,昆喀图鲁停了停,回过头说:“你寻的人应是往胡嘉大营去了。”说完率队绝尘而去。
南宫杳杳与白锦舟纵马往东北方向奔去。
远处已可见石头山,山并不太高,然乱石危耸,夹峙道旁,却是伏击的好地段。二人更警惕些,不再奔驰,翻身下马牵了马步行过去。行不多远,但见遍地一片狼藉,南宫立于当地,已迈不动腿。
白锦舟手中掣出长剑,小心翼翼往里探步查看。
血俱已冷硬,变成了黑红色,倒地的漠也城兵士与胡嘉兵丁俱已没了气息,兵甲戈矛抛了一地,唯有永不止息的风呼啸着,死寂无声。
白锦舟忽然立住了,收了长剑默默低下头。南宫见他如此,忙急急奔了过去。
及至奔到跟前,南宫杳杳痴望一时,一下跌倒在地。她想爬过去摸摸他,可浑身动弹不得,她想哭喊,嗓子却喑哑着,发不出声音。她胸口起伏良久,突然爆出一声,“太冷了,这儿太冷了啊,他躺在这儿多冷啊。”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直哭得撕心裂肺,声嘶力竭。
这具身躯早已冰冷如铁,鲜血已不再流淌,盔甲上遍布的血污结成了硬痂,僵直的手中依然紧握着他的长戟。
南宫没有勇气去看他的脸,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再没有了光彩,失去了生气的面庞已然塌陷,这漠上狂风袭卷而去,昼夜不息,早已带走了他全部的气息。
这具尸身旁安静的坐着一个孩子,这孩子听到有人来,便伸出手向空中摸索,白锦舟知他目盲,伸手引了他到一旁相问。
这孩子目不能视,却思辨清晰,向白锦舟讲明了事情因由。
原这孩子是早先被掳至此地的边民,前两日夜间大营大乱,与他一处的大伯说大营被闯了,正可趁机逃出去,他便随大伯一同外逃,及至翻越了石头山,方知此处正在激战,大伯识得南来将军,知南来将军来此必是救人的,便与其他几名一路逃出来的边民上前相帮。这孩子目盲,只得静候一旁,待得声息悄静了,他上前一一摸索,方知作战的俱已身死,待他摸到盔甲长戟,知此人必是南来将军,他便一直守在此处。
白锦舟观这孩子身量,年纪应不过只八九岁,便问他:“你在此守了多久。”孩子说:“一昼夜了。”白锦舟又问:“你为何不走。”这孩子朗声答道:“南来将军救我漠也城百姓,我不忍他一人在此。他便是身死,有我陪着他总是好些。”白锦舟拍拍他细小的肩膀,不再问了。
他去远处寻了一张大旗,走回来见南宫杳杳哭的力竭,坐在地上不住抽答着,便扶了她起身,“走吧,此地不宜久留,带他回去要紧。”他用大旗包了尸身,寻了一匹仍在此地逡巡不去的战马,将尸身捆在马背上,携了南宫与那孩子一同归城而去。
南来将军被葬在了那片坡地上,身旁是曾与他一同作战已在此安息的同侪,军中同僚与城中百姓俱来送他最后一程。
城中百姓俱同军中将士一样都在头上扎起孝布,一路哭别舍命守护这一方城池的将军。偏将周兴、陈贤等人抬着南来将军的灵棂步出城门,风吹起他们头上扎着的孝布,泪水在他们脸上默默流淌着。
白锦舟与陆姑娘守着南宫杳杳,不让她去送,南宫在房中低了头,默默静思着,一言不发。
丧仪过后,南宫神情依然萎靡着,声音低弱的对白锦舟说:“让我去望一眼吧,不几日我便要离了此地,不去瞧瞧,心里过不去的。”白锦舟劝道:“杳杳,振作些,埋在此地的是南来将军,不是御南风。他或许已归返天庭,只是还需些时日才能来寻你,你且忍耐几日,兴许很快便能与他重逢了。”白锦舟亦自知这不过都是劝慰之言,他心中亦是忐忑难安,历难之事变数难测,成与不成,死与生,都无法预知。
白锦舟最终拗不过南宫,携了祭品陪着她去了坟地。南宫呆望了刻着“南来将军”的大石,痴痴惘惘的,只默默的流泪。
白锦舟上前斟上三杯酒,一一往砂石地上倾倒了。此时,他想起御南风曾说,有一日他若身死,徒留一具肉身于世间腐朽,白兄尚可在他坟前敬上三杯酒,白锦舟顿时悲从中来,掩面痛哭。
当夜,白锦舟来与南宫杳杳辞行,称幽都有消息传来,有要事需他回去亲自处置,他需立刻归返。南宫望了他,眼中仍是无神,仿佛听不太懂他在讲什么,只点点头。白锦舟见那日带回的孩子孤身一人,无处投奔,便将他留在南宫身边作伴,此时嘱了孩子几句,便快步离开了。
白锦舟并未立时便走,他不知为何便拐到了官驿,此处他并无需要收拾携走之物,立于院中有些愣怔。
不一时,陆姑娘进来了,笑着说:“白公子可是要走,是有何物要取,又一时忘记了吗。”白锦舟讷讷不能言。陆姑娘递给他一个锦盒,“这是前几日便已为白公子调配得了的,想着给你的,今日公子且带了去,日后--”
“没有日后了,我,不会再来此地了。”白锦舟并不待她讲完,断然说。
陆姑娘闻言,呆了半晌,眼底汪起一包泪水,她强忍了哽着声气说:“白公子是专来与我辞行的吗,丹瑜与公子相识一场,能为公子做些琐事已是莫大的福分,丹瑜不敢企求别的,唯愿公子往后平安顺遂,身子康健,愿公子早日觅得良人,有此良人常伴公子身侧,知冷知热,琴瑟和鸣,与公子逍遥此生。”
白锦舟接过锦盒,并不望她,只说一声告辞,便欲转身离去。
陆姑娘欲挽留他,又不便拉扯,忙说:“白公子,丹瑜还有一问,公子对丹瑜可曾有--”
白锦舟头也不回,只低声说了句“不曾”,随即遁身不见了踪影。
陆姑娘立在当地,任由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痴望着白锦舟消失的方向,哭泣了许久。她的手紧紧握着,一个只有她掌心一半的小物,冷硬的硌着她,她仍紧握着,用自己的体温将那小物焐的温热。
那孩子是个灵巧人,虽是目盲,却什么事都做得,见南宫杳杳愁坐着,便来寻她聊天,“杳姐姐,白大哥说我可以这么唤你,你可愿意?”南宫只点头。
那孩子又说:“昨天听军中来送用物的兵士说了,府衙的大人已上书朝廷请派守将,说是朝廷已是准了,不出旬日便会有新的守城将军来此了,到时杳姐姐便可归家去了,不必再于这苦地困守。”
南宫杳杳瞧瞧孩子,说:“你在此地亦没了亲人,不如到时与我一同走吧。”孩子点点头,说:“杳姐姐去哪,我便去哪。姐姐可有琴,我自小还通些音律,不如我来给姐姐奏一曲,权当解个闷儿吧。”南宫取来古琴“孤光”,拉着孩子的手坐于琴前,他摸索着坐下抚琴。
这孩子果然是灵悟过人,手指一触到琴弦便知此琴非凡品,啧啧称好,手指于琴弦上来回抚摸两回,便起势弹奏了一曲《将进酒》。
琴音跌宕,其势流畅,曲中豪情于铮铮琴音中喷薄而出。南宫不觉听得呆了,胸中一片火热,心神俱为之一振。
夜已深了,城内俱已安歇。僻静后街中,一道弧光划过,悄然飘落一人,御南风一身天庭仙君装束落于此处。
此时的御南风又不似御南风了,归来的他面如冠玉,身姿俊拔,神采更胜从前,于此暗夜之中周身似有神光护体般,泛着柔和的金光。他望了望熟悉的小院,神隐入内。正房仍亮着灯烛,莫非南宫一人怕黑,燃了灯烛过夜。御南风朝正房走去。
此时,南宫杳杳并未歇息,她坐在房中,双眼热切的望着院子。
再有两步御南风便要奔上台阶,南宫并不起身,望了他,双眼射出冰冷的目光,幽怨的说:“你为何还要来此孤城,你不是已归返天庭,去当你的仙君了吗,你走便走了,你我自此恩断义绝,死生不必见,你走啊。”
南宫满脸的怨怼惊了御南风一身汗,莫非她并未见到留书,以为我当真不告而别,不肯原谅于我。
御南风忙要上前,却又觉得此时真是百口莫辩,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南宫声气更高了,大声说:“你连一个字都不曾留下,你可知这些日子我是怎么一日一日挨过来的,你走啊。”南宫口中叫嚷着,御南风却见她悄悄探出手自领中扯出一角亮莹莹的衣角,御南风心中一凛,但此时他已奔至门前,回身不及,只觉南宫一阵掌风,将他推至一丈开外。
房内自上而下,一张大网已将南宫正正罩于网中。南宫扎挣了两下,知是挣不开了,便不再动。
于房内暗处走出来一人,他拍着巴掌朗声大笑,“这场面真是好看啊,若是早些上演了,又何苦等到今日死呀死活呀活的。你二人这般情深,我还真有些舍不得拆散你们了。”这人慢慢走到亮处,待看清他的样貌,御南风的心如坠深渊,他苦苦搜寻的“十六师兄”今日竟在此地候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