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渡宫的废墟上还残留着上一场大战的余威。天空中飘散着丝丝缕缕蓝紫色的电光,落在未熄的炽火中和焦黑的尸体上。天空中依然时不时传来沉闷的雷声,更像是一首弥留的挽歌。
谬犰像一个徘徊的幽灵游走在战场边缘,环视着这片永夜大地。
“好久不见。”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别来无恙啊。”
他一个闪身,出现在了玉渡宫的废墟上。残垣断壁间依稀还能看见破碎的挂毯和帷幕,碎石堆里掺杂着玉器瓷器的碎片。瑞玦几百年间的挣扎和渴望终究在这里粉身碎骨,再难圆满。
谬犰只是冷漠地扫了一眼这凄凉的死地,跃至唯一一个尚未倒塌、斜斜插在地里的塔楼顶,看向天边隐约露出的那片树冠。
数千年前,那里曾是谬犰的故乡。然而谬犰对那里是否有故乡之情就不得而知了,毕竟作为遭到唾弃的无脸妖,他们住在哪里都不会有什么美好的回忆的。
谬犰脸上蒙的黑雾散开,头一回清晰地露出了他整张惨白的脸——除了一双诡异的幽蓝色眼睛,他的脸上没有其余五官,一张人面上平平整整,像是幅绘了一半丢掉的画。正因如此,无脸妖一族被称为“残次品”,被神遗弃的种族,甚至被视为不祥的征兆。因为无人知晓无脸妖是从哪里发出声音,他们还将无脸妖说话称为“灾厄的低语”。
谬犰并不会把这些过去放在心上,他的记忆是从成为浑天亲信时开始的。区区一介无脸妖成了当时只手遮天大魔王的心腹大臣,若妖族也有光宗耀祖一说,那谬犰铁定是那个在家族祠堂占中心牌位的老祖宗。但妖族大多不像人族看重亲缘,而且在谬犰跟随浑天之时,无脸妖已近乎绝迹,在魔龙馗夺走魔王律座后,无脸妖在仲魔界已无迹可寻。
谬犰成了他们一族真正的幽灵。
远处传来火山喷发的声音。另一边的天空被火山喷射的熔岩染成了橙红色,夜空里弥漫着团团灰烟,遮住了天边嵌着丑眼的巨墙。谬犰漠然地看了一眼,便朝着生生树的方向掠去。他现在已无心于丑眼,也无心于流荒的战况,如何潜入妄修领地进入生生树是他目前比较关心的问题。
一路避开妖鬼们的视线,谬犰在黑暗中无声地潜行着,很快看见了绿莹莹的百鬼窟,接近了终魍道地界。他料定此时此刻妄修不是在度津门封印赤煞藤就是在流荒协助魔龙,领地无主,这将给他的行动带来很大便利……
突然,振翅声从头顶传来,谬犰猛地抬头看去,几个白鸟的身影盘旋在正上空,随着尖锐的啼鸣声俯冲而下,化为数道白色流光迅速朝他砸来。
这群死鸟!
谬犰轻巧地躲过玉鹤的第一波袭击。其中一只玉鹤迅速调整位置,冲着他发出一声极为愤怒的鸣叫,尖锐的声音化成一道实质的刀光冲谬犰劈来,后者的身体如雾气般散开,令刀光劈了个空。
“【玉鹤的愤怒】果然是杀伐的利器。”谬犰轻飘飘的声音从空中传来,他又聚合成人形,不慌不忙地伸出手腕。他的手腕上浮出一片交错的红线,明明灭灭闪着微光,“可惜你们再怒也没用,我与你们的同族结下了死誓,这可是玉鹤赋予我的护身符……敢问你们能奈我何?”
是了,沐葵的那道死誓无形中也用玉鹤的力量为谬犰挂上了一道免死金牌,在契约结束之前若有外力穿透玉鹤的保护硬要了谬犰的命,那么沐葵也会随之暴亡。
那只格外愤怒的玉鹤响亮地嘶叫一声。【你伤害玉鹤,必定不得善终!】
谬犰冷冷地笑了。“不得善终?你们这群蠢鸟过于自以为是了吧。”他扬起手臂,“我不仅要伤害玉鹤,我还要灭你们全族,让你们这群傲慢的蠢货都死无葬身之地。”
玉鹤们大概从未听过如此狂妄之语,一时眼睛都瞪圆溜了——这是几只较为年轻的,不过是收到命令前来“解决一个小麻烦”,它们自然不知谬犰因为玉鹤一族当年毫不犹豫倒戈选择龙馗、最终导致浑天彻底败给那个毛头小子,有多么仇恨和憎恶这群白鸟。
“既然你们非得守护魔王律座,那我就把你们全部杀光,最终能坐上律座的人选,由我来定夺……”谬犰眼里闪动着疯狂的光芒,“你们且等着吧……”
就在这时,他的手腕突然灼烫起来。谬犰一回头,看见一只格外瘦弱的玉鹤展翅而下,轻轻落在地面上化成人形。是沐葵。她的背后就是终魍道一侧高高的堤坝。
“剩下的事就交给我吧。”沐葵平静地看向自己的同族。
【釉……真的是你……】
“好久不见,姐姐。”沐葵微微一笑,似乎是有些羞赧,“就知道你会响应我的召唤。”
【你要做什么,这家伙和你结了死誓……?】
“不用担心,你们帮我拖住了他的脚步,已经完成任务了。接下来就由我来解决他吧,这是我和他的个人恩怨了。”沐葵轻声细语说着,甚至弯起眉眼,笑盈盈注视着谬犰,“你说对吧?”
空中的谬犰眯起眼睛:“你竟还能逃跑。”
“虽然这多亏了我的朋友们,但我还是想说……谬犰啊,本事不大的话,过于傲慢总有一天会害死你的。”沐葵语重心长地说。
“能不能害死我还不好说,毕竟我们的契约还未结束,想杀我?”谬犰缓缓落到地面上,“把聚魂种和濯沉之莲都交出来。”
沐葵听到这里,闭上眼睛,点点头道:“好,我带你去拿。”
谬犰愣了一瞬——仅仅是一瞬,沐葵便如闪电般逼近他,一双空洞的大眼睛近在咫尺瞪视着,她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扯着他像枚炮弹一样射向终魍道!
谬犰心底大惊,他下意识要再次化成黑雾摆脱束缚,不料他的身体完全不听他的控制,手腕处的结誓红线突然变成了金色,一道一道缠在了他的手腕上。沐葵手腕上的红线亦变作了金色,并不断延伸出来,将沐葵的手和谬犰的脖子紧紧缠在了一起。
谬犰惊怒交加,剧烈挣扎起来:“你这贱畜!!”
“怎么,只许你在死誓上做手脚,不许我也搞点小动作?”沐葵大笑起来,两颊迅速凹陷下去,“谬犰啊谬犰,傲慢就是最大的愚蠢,你真不懂吗?你以为你动了点小手脚就能逃过死誓的束缚,于是完全不顾榕澈的死活,将那个傻子留在那里被赤煞藤活活吞吃……你以为,我什么都不会知道?你以为我会天真地信你遵循誓言,然后乖乖履行我的诺言?”
沐葵的声调越来越高,最后就像是发出了一声鸣叫,带着谬犰坠进了终魍道。
谬犰狂怒地掐住沐葵的脖子,两个人在空中拼出全力较着劲儿,重重撞在了终魍道两边的石壁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大坑。碎石纷纷滚落,终魍道上方的堤坝危险地颤动起来。沐葵浑然不觉,她从体内释放出越来越多的金线紧紧缠绕在她和谬犰周围,灼灼金光照亮了沐葵愈发干瘪下去的脸,唯有一双漆黑的眼睛依然充满力量,倒映着璀璨的光。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依旧死死箍着谬犰,以极快的速度顺着终魍道飞去……
谬犰脑子里闪过一丝清明:他知道沐葵想干什么!!
他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已然过去千年,恐惧还是再一次击中了他。
不行……不行!谬犰怒吼起来,用尽全力想要挣脱金线的束缚,两只手则越发狠厉地掐紧沐葵的脖子,那只有皮包的骨头渐渐在自己手掌里碎裂,沐葵的脸色已变得青白……但没有用,金线将他的手缠在了沐葵的脖子上,他根本无法完全挣脱开,就算他把她的头拧断也没有用。
“去死吧贱畜!!”他发了狂地尖叫,再次将沐葵撞进了终魍道的石壁上。
在炸开的撞击声里,沐葵极微弱的声音传进了谬犰的脑海中:“死不了的,这誓约将我俩的命都绑一块儿了,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天啊,我也没想到这等缠绵的誓言,我竟是和你结下的。”
谬犰怒极反笑:“你为了榕家那小毛头做这么绝,连重生的魔龙都不管不顾了么?连过去的情分都不讲了吗?”
“你竟然还在拿魔龙来企图动摇我……”沐葵的声音源源不断传入谬犰的脑海,此时的她已无法用嘴发声,“想想我半辈子都在追杀你这个蠢物,我都觉得可笑……但也无妨,就当是我为他再次登基备下的一份小小礼物吧,谬犰,你应感到荣幸。”
沐葵晃荡的脑袋突然摆正,眼睛直直看向谬犰,墨黑的眼瞳绽放出金光,脸颊两侧生出了一片片洁白的鸟羽,一点点覆盖住她完全干瘪的五官,一双翅膀在她背后哗得伸出,延展到了极致,长得几乎覆盖住了整条终魍道。巨大的鸟羽在空中扇动起凶猛的风,带着两个被紧紧束缚在一起的人,如流星般射向了终魍道的尽头——
万劫不复之地。
谬犰不甘地啸叫着,做着最后的挣扎。万劫不复之地就是万劫不复之地,在这里,无论是打不散的魂灵,还是能够苟活成百上千年的恶鬼,还是修炼千年的老妖,一旦堕入这个仲魔的尽头,世界的尽头,都将烟消云散,一撮微尘都不会留下。
他,以及沐葵,将被彻彻底底地从这个世界抹去,不剩一点残渣。
“你这种烧不尽的野草啊,这里才是最最完美的归宿。”
“你这个疯子!!!”
疯子吗?这怎么算疯子呢?想把谬犰送进万劫不复之地的想法自馗王死后就有了,若必须由自己亲自送进去,又有何不可呢?沐葵本就不是什么惜命的玉鹤,跟着馗打下仲魔江山的日子已足够精彩,她没什么留恋了。
只不过在九蘅养伤的时候,又多认识了一些流荒的伙伴。他们信任与依赖她,且遵守诺言从未暴露过她的行踪,甚至在后来秘密研究起了胤山门的封印,帮她回家也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他们从小伙伴变成老伙伴,再出现新的小伙伴,给玉鹤漫长的生命里画下了一个个跳动的节点。
而榕澈,大概是这些节点里最为可爱的一个了吧。她从不承认榕澈给她很可爱的感觉,在他面前沐葵更多地在扮演母亲或老师的角色,时不时就要严厉地板起脸,打断小榕澈天马行空的想象,勒令他好好修习灵术,不要想着在家养一只老虎什么的……这孩子的眼睛太纯澈了,小的时候看就像两颗闪闪发亮的星星,长大后看就像两汪轻起涟漪的春水。她总是对这样的孩子狠不下心,即便清楚地看见了那日渐外露的情感,即便知道这是决不能任其再肆意生长的情感……沐葵也没能狠下心与榕澈彻底切断联系。
在这踽踽独行的茫茫人间,明明是她离不开那双眼睛啊。
沐葵想过无数次最后一次注视着榕澈眼睛会是怎样的场景,或许是自己断然拒绝他的示好后,一双眼里盛满脆弱与悲伤;或许是在他寿终正寝时,一双虽然苍老但依然温柔的眼睛里充满眷恋与不舍……
但绝不是在那生离死别的一瞬间,看见了那一双眼睛里最后弥留的欣慰后,眼睁睁看着他死在了魔鬼的触手之下。
“还好……还好看见你还活着。”榕澈满是笑意的声音仿佛响在了耳边。
对不起了,阿澈。
毕竟我也没那么想活。
洁白的巨大翅膀,掀着飓风,挟着耀目的金光,随着最后一声玉鹤的啼鸣,风风火火冲进了终魍道尽头,那稠密得一丝空气也挤不进去的黑暗……那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声啼鸣久久回响在被撞得残破不堪的终魍道上空,直至很久,才彻底消弭在了寂静的旷野中。
远远的,几只玉鹤飞上了天空。夜空之下渐渐响起了一点微弱的、空灵的歌声。那歌声是那么轻柔,哀伤,绵长,仿佛一抹乳白色的透明轻纱,飘啊飘,在空中曼舞着,落在了一具沉睡着的美丽躯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