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情况有些出乎齐遇的意料。
他在储光庭的高空中盘旋,警惕地观察着眼前这个剧烈膨胀的黑色风暴团。它已经将储光庭全部吞占,浓重的黑气缓缓旋转着,将天空中的乌云卷进它庞大的肚子,再吐出更多怨气深重的黑雾,颇有吞天食地的气势。
人魔诞生会有这般阵仗?齐遇一个见识短浅的毛头小子,终究是学会了谨慎为上,先凝神向内探去。魔识穿过层层黑气,掠过一片漆黑空无一人的储光庭,很快找到了一切的发源处——一个浑身赤裸的人正站在储光庭的正中心位置,慢慢挺直其肌肉贲张的后背,抬起头朝着魔龙的方向看去。
人魔。
齐遇忽然发出一声惊怒的咆哮,黑翼一收,如一道闪电般劈向了风暴的中心。那新诞生不久的人魔身形足有三米来高,浑身鼓胀的肌肉上青筋暴起,脚如兽爪,手指如利刃,布满鲜红纹痕的脸上是一双全红的眼瞳,但真正令齐遇勃然大怒的,是他头上长出的两根扭曲的角。那粗壮的、向后弯曲的、带着螺旋纹路的魔角,轻而易举挑破了齐遇模糊朦胧的记忆。
千年前,这对角曾大到如北原上凌厉的尖峰,深深刺入魔龙没有钢鳞覆盖的龙翼,差点将其彻底撕裂。
那是浑天的角。
齐遇瞬间穿过了风暴,收翼重重落在了风暴中心,面对着人魔。“你好大的胆子。”魔龙洪钟般的声音回荡在这片死寂的空间里。
瑞叙静静仰起头。原来真的有魔龙……原来你真的再度现世了……
一个缥缈的嘶哑声音在心底低语,瑞叙知道那不是他的心声,但那股离奇的力量正从心底一点点融进自己的骨髓,掌控自己的意念……莫名的兴奋、强烈的仇恨和嗜血杀伐的欲望汹涌而出,他一颗人不人鬼不鬼的心脏危险地颤抖着,仿佛随时会彻底爆裂,连带着他异化的躯体,把这个世界都炸成一团混沌,谁也别想活。
他深知谬犰这个狗贼必定是没有按约定为自己输入玉鹤的妖丹,而是给他注入了其他什么玩意儿……不,他是知道的,谬犰瞒了瑞家数百年的秘密在此时此刻昭然于心了……
原来他体内一直藏着上古大魔浑天最后一丝未消散的魔息,他一个鬼体根本无法使用,但若不是魔龙的突然现世打乱了他的阵脚,谬犰想必也没想过将其用在瑞叙身上……是了,那家伙总是无声无息消失很久不知所踪,想来是在流荒徒劳地寻找着恢复生身的办法吧。
瑞叙冲着久违的死敌舒展出一个诡异的笑容。他一点也不排斥这股跨越千年的古老力量,相反,他以极其开放的姿态让这缕魔息在自己体内大展拳脚,以这凡人的躯干为载体恢复往日之雄风。它不是操纵他的寄生者,它是他的未来。
“这就是你与我说的第一句话么?”瑞叙的身体在不断变大,他赤裸的皮肤上长出了寒光闪闪的鳞甲,每一片甲的尖端都带着一个微微向内勾的倒刺,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变化,对齐遇道,“好大的胆子?我可太失望了……在你面前的可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啊。”
一道炽烈的龙火直直喷向瑞叙,瑞叙的后背乍然生出一对血肉模糊的翅膀,围拢在他身前挡下了魔龙的怒火。至烈的龙火将那由血肉和碎骨糅合成的翅膀烧出了一股焦臭味,却并不见翅膀有任何损伤,甚至还能看见那团团的肉里突然冒出了几只充血的眼球,透过龙火直直地瞪向齐遇。
那是浑天累世的罪孽,久久积压于晦暗的混沌中不得消散,不料有一天会再次重见天日,负载于人魔的背上。
齐遇深知走到这一步,不是靠几道龙火就能将其彻底消灭的了。流荒人族堕魔竟堕成了死敌浑天的模样,上一世惨烈的争斗注定又要重演一遍吗?到底又是谁在冥冥之中安排了这一切呢?
齐遇只觉得恼火。他咬牙切齿道:“老朋友是吧?那可不得好好叙叙旧?聊一聊曾经你是如何惨败在我的手下,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的?”
“哦?”瑞叙眼前渐渐浮现起上古时代双魔死斗之时被烈火与鲜血浸透的世界,“不……这也太事倍功半了。”瑞叙仿佛在与自己体内的另一个残魂进行心平气和地商讨,“按我的想法来吧,让我们一起完成这次复仇……”说着,他突然高高扬起自己的胳膊,发出一声骇人的嚎叫,身形暴涨数倍,全身带刺的鳞甲反射着寒光。登时,四周黑气疯狂翻涌起来,凝聚成无数个百丈高的浑天,身体如岩石般坚硬,黑色的翅膀仿佛由烧焦的腐肉组成,头上的利角锋利无比。它们从黑气中走了出来,手中皆举着一柄杀气腾腾的三叉戟,齐齐朝着地面上的魔龙狠狠刺了下来。
齐遇猛地窜上天空,长啸一声,朝天空咆哮出一道长长的火龙。那火龙熊熊燃烧着直窜向高空密布的乌云,瞬间将天空燃成一片倒悬的火海,朝着浑天巨人们压了下来。疯狂飞舞的火舌舔舐到浑天们漆黑的魔角——嘭!!爆炸声此起彼伏,巨人们口中吐出浓浓黑气抵御着龙火的侵袭,将手里的三叉戟闪电般刺戳向空中的魔龙。
齐遇突然一个俯冲,转身变回了人形,在巨人们之间灵活地穿梭着,躲开了三叉戟巨大的尖刃,直直冲向掩藏在黑气里的瑞叙,他的手化作利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抓向瑞叙没被鳞甲覆盖的脖子——
铮!瑞叙两臂交叉挡住了齐遇的攻击,他的爪子深深嵌进了瑞叙的小臂,又被坚硬的鳞甲抵了出来。
齐遇狠狠盯着人魔,眼珠里的金色流光飞速旋转成了一个细细的光圈。“这次,我会把你完全吞噬殆尽,一丝残留的余息都不会剩下。”齐遇轻声道。
“你尽管来试。”人魔瑞叙微微一笑。
储光庭强烈的地震不止不休。此时此刻,两魔交战地彻底被黑气、火光与浓烟包围,方圆千里已是野火茫茫,寸草不生。瑞昭和简风琢已无法顾及是否有没能逃出的平民百姓,他们正无所不用其极地将周边还在缓慢逃离的人们往外运送,或是瑞昭画地符做短距离传送,或是简风琢一趟趟抱着好几个孩子或腿脚不便的老人来回疾飞百公里……刚刚还参与了一场大阵做法的两人很快有些吃不消,然而地震频频,大地不堪重负地裂开一道道缝隙,山间巨石泥沙滚滚而下,储光庭的灵术师们大多已逃得不见踪影,孩童的啼哭声响彻在空茫的苇海原……
简风琢喘着粗气站在苇海原的高处,焦灼地看着齐遇的第二个战场。
不对劲儿,太不对劲儿了……纵使瑞叙暗自修习魔道百余年,区区一个人魔,难不成会比同掠更难对付?他到底堕成了个什么玩意儿?
“瑞昭!”
“不行!”不远处的瑞昭头也不回地怒喝,他正在为一个摔伤了腿的孩子做简单的包扎,“你能做什么?用你小小的风术为齐遇做风盾吗?”
“你对瑞叙堕魔了解多少?”
“一点也不了解。”瑞昭粗声粗气地说,“他自己修习的那些邪门功夫我是一点也不知道,他从很早的时候就把我排除在他的阵营以外了。”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喊。一男一女正冲简风琢跑了过来,正是太之湘和坠金。
“真的是你!简风琢!”太之湘猛地冲了过来,一下子抱住了简风琢,猝不及防的冲击力差点让他一屁股坐到地上。简风琢勉强稳住身子,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身后跟来的坠金。
坠金一步步走过来,不苟言笑的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神情。他端详着简风琢,低声道:“少主。”
太之湘放开简风琢,一双澄澈的大眼睛急切地看着他:“我可真不敢相信在这里能遇到你!我和坠金本来还在九蘅那边,为了躲突如其来的洪水又开始往北边逃,一路上还在疏散四处逃难的人……然后一抬头就看到天空中飞过一个人,坠金说那一定是你!我们就来找你了!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九蘅和储光庭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了好了阿湘姐姐,你还是这么急性子……”太之湘腾腾的热气还是令简风琢紧绷的神经略略软了下来,“瑞昭也在这里,他会向你解释一切的……”
“瑞昭?!”太之湘惊叫一声,她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站起来的瑞昭,像是看见鬼一样,“他竟然也还活着?”
瑞昭翻了个白眼。大地又剧烈震颤了一下,坠金稳稳站在地上,迎向简风琢的目光。他看出了这位少年眼中的疑问与威严,心下了然。
“少主,我不知你得到了什么讯息,对我有着怎样的怀疑。”他低声道,“我只一句话:我从未背叛过简家,过去、现在、将来,都不会背叛简家。”
太之湘看了看坠金,又看了看简风琢,真挚道:“小琢,我不敢瞎做担保,但我敢说简家遭遇的一切都和太之熠脱不了干系,我们一起去北原吧,去和他对峙,去让他把御北还给你!”
御北……
简风琢不止一次地望向遥遥北方,望向故乡的方向。但现在……“还不是时候。”简风琢收回目光,“我一定会回去,让太之熠给我一个彻底的交代,让我父亲和姐姐的死水落石出。但现在还有更大的问题摆在这儿。”他指向储光庭战场,把瑞叙堕魔、与魔龙决一死战的情况三言两语说了个大概。
太之湘微微发起抖来。“那里竟然有两个大魔么……”
“原来是这么回事。”坠金神情凝重,“我们不久前从储光庭的镇妖塔救出了奄奄一息的玉鹤,也就是沐葵,看来八成是谬犰想拿她投喂给瑞叙,助他堕魔……不过看起来谬犰应是给他提供了比沐葵更有威力的东西。”
比玉鹤还要更有威力的东西……
震耳欲聋的咆哮和爆炸声再度传来,一波又一波,两大魔头的对抗令天地万物失色,普通的流荒人们流着泪躲在暗处,手脚发软地祈祷着这不过是一场噩梦,醒来后流荒依然是那个平和稳定的宁静家园。
“话说你们有看见沐葵吗?还有阿澈。”太之湘突然问,“就是一只大白鸟,人形是个很漂亮但很瘦的女子,九蘅刚刚发大水莫非是她在施法?”
简风琢的心骤然一痛,榕澈最后的模样再度浮现在脑海里,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太之湘的问题,多希望他不用做那个传递噩耗的人……
“你们在这里开大会呢?!”去无踪的怒喝突然传来,这家伙不知道在哪儿弄了一身伤,浑身血迹斑斑,一道干涸的血痕横在额头上,不过听声音精神头十足,“赶紧往南撤,储光庭算是完蛋了,流荒算是完蛋了!大家都自求多福吧!”
“踪叔!你还活着!”太之湘又一次发出惊叫,“老天爷啊,我都已经做好你已死在储光庭的心理准备了……”
“你死了我都不会死。”去无踪没有停下脚步,“瑞家那群黑衣暗卫跟被洗脑了似的,储光庭都成这鬼样子了还紧追着我不放,你们再不走,一会儿还得对付那群只知道杀人的蠢货!”
“我可谢谢你把他们引过来。”坠金咬牙切齿道。
“等等,那是什么!”简风琢突然喊了一声,他一直凝视着远处硝烟滚滚的战场,高高的苍穹上,一只长着双角的巨大头颅从黑烟里冒了出来,咆哮声随着烈火冲上天空搅弄风云,大地恐惧地震颤着,在苇海原上轰轰隆隆裂开一道狰狞的裂口。
只听坠金骂出一句脏话。这还是简风琢第一次听见坠金说出如此粗鲁的词语。
“这他妈的,不是浑天么……”他喃喃道,向来波澜不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惧,“这他妈的是浑天啊?”
在不断的炸裂声和大地的嗡鸣声里,众人一时陷入死寂。
简风琢最先反应过来,他转向瑞昭急促道:“这里情况有变,必须马上去找妄修和玉鹤!”
“走,我们现在去无婪海……”
“不,我得去找齐遇。”简风琢打断了瑞昭的话,他的手下意识捂住了胸口,那里正莫名地发热,热得他一颗心脏滚烫滚烫,“请相信我……我必须在这里,我必须……”
他看向呆呆伫立的众人,手紧紧捂着胸口,抬起熠熠发光的眼眸。
“这不是仅仅为了保护我的朋友,瑞昭。这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要保护这片土地,和这片土地上无辜的生灵……以半个神君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