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请起。陈雪端行,不要惹我不高兴。”
陈雪端行犹豫了一下,终究是直起身来,但依旧恭恭敬敬地跪坐在蒲团上,微垂着首。
我逐渐头痛得失去了视觉,但我的理智逼着我必须当下保持清醒。
我索性以假笑眯眼掩盖看不见的涣散的双眼:
“您有什么事就开门见山同我说吧。我看了您就头疼。”
我是真的,看了他就头疼。
陈雪端行说:“老衲请北静宗主来,是来给您还上一份迟到的歉的。当年令北静宗主做炉鼎供养小子雪离,是老衲罪孽深重,特在此,叩首谢罪,以期原谅。”
我“嗯”着,已经没法再和他继续对话,疼痛让我的脑袋成了一团浆糊什么也听不进去。
卢徐此时发现了我的不对劲,他走到我身边来,他的双手握住了我那只握拳到青筋爆跳的手。
“好我知道了。”
我尽量咬牙切齿地假笑着说,尽量不显得那么敷衍。不过我想要赶紧逃离这个破地方的心太迫切了,语气里还是难免厌烦。
我说:“卢徐,推我回去。”
卢徐依言,转过轮椅就要将我推走。
陈雪端行说:“北静宗主,您不能走,您不原谅老衲的话,老衲没法瞑目。”
他的声音在我耳中开始变得半清半楚,我失去视力的双眼看见了脑海中一片又一片闪过的往事——全部有关于这个陈雪端行。
我在剧痛中保持着混沌的清醒,回忆像老虎的牙齿撕咬着我的魂魄,再把它们不加麻痹地刺骨缝合。
卢徐的怒音在我耳边响起:“陈雪端行,你要干什么?”
陈雪端行说:“老衲说了,二位不能走。这院子的结界,是老衲请过一位小乘小圆满的高人设下的,卢长老你肯定是破不了的,而对如今已是废人的北静宗主,更加不必说了吧。”
陈雪端行这样淡漠而把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态度与我当下在痛苦的回忆中的他的声音重叠。
“你想给你妹妹求一份气体合凝丹?”
“不若这样,你只要甘做雪离的炉鼎,助他凝成气海,不论成功与否,老衲都会把这颗五品气体合凝丹亲手送给你。”
“把她丢出去,她灵根已废,任她自生自灭就是。”
“我何时保证过让你还有活路呢?我只答应过给你丹药,现在我也给了,我们两不相欠,不是吗?”
……
嗡——
是耳鸣。
当回忆结束,疼痛也逐渐消散。
就好像老虎已经完全把我吞掉。
当耳鸣也逐渐消散,我睁开眼睛,汗水已然把我的衣服沁透。
我的心情很糟糕,恢复记忆不是旁观者那样冷眼看待,而是切身地回到过去的那些时刻。
温馨的再一次温馨。
绝望的,同样再一次绝望。
我的胃在抽痛,我握住打算与陈雪端行开打的卢徐的手。
而后将轮椅从背对着陈雪端行转为正看他。
我淡淡说:“你要我的原谅?”
陈雪端行道:“对,老衲向你真诚道歉,期望得到你真心实意的一句原谅。”
我冷笑了一声:“你能求得我这个被你作为工具利用过后,唯一的幸存者的原谅,但能求得你已经害死的人们的原谅吗?”
陈雪端行当年为了让雪离到达气海境,在他的安排下,前后数位外门弟子惨遭毒手,我只是最后那个幸存下来的人罢了。
我看向雪离:“所以你带我回来也不是什么为了我好是吗?只是他让你把我带来的?”
雪离面对我的质问,面色惨白,他没有说话。我当他默认了。
陈雪端行道:“老衲并不想做什么其他的,老衲请北静宗主来,向您道歉,得您的原谅,求个心安理得罢了。北静宗主只要原谅了老衲,就可以离开。若是您如何也不肯原谅老衲,这结界中,设下了将近三百种折磨人的手段,休怪老衲无情了。”
我只轻笑说:
“这算什么狗屁的道歉。你轻轻道个歉我就得原谅,不原谅就折磨我?恶心的东西,你根本不是真的心有愧怍,你只是老了将死,开始迷信了,知道自己作恶太多,怕自己下地狱罢了。”
我看了看漫天银色的结界,又看着陈雪端行:
“不过呢,我可以给你一个原谅,毕竟这么多年过去,许多事我已经不在乎了。”
我托起腮,顿了顿:
“但为了让你相信我并不是迫于你的淫威而口是心非的,陈雪端行。”
我伸出食指与中指,做了最简单的,连刚刚开始修炼的小孩都会的初等术式。
只是丹唇轻启:“天雷引·破。”
刹那之间,无尽广大的雷柱从宇宙洪荒泼天而下,银色的结界罩如同玻璃冰糖被这巨雷之锤一把狠狠敲碎。
炸了个满天花。
浓烟散去,结界已破,废墟一片。
“这不是小乘境小圆满造的结界。”
我用拇指肚抹掉脸颊上被那结界碎片划伤出了的一抹血,下一秒我脸上的伤口就已经完全愈合了。
我尝了尝自己血的味道,甜的。
陈雪端行在的房子已经被炸毁,他坐在一片废墟中,呕血不止,白色的胡子已经变了红。
雪离也满身血痕,衣衫褴褛,
卢徐没有,我为卢徐加了防御结界。
“这是小乘境初入三重的人设的结界,而且这个人做结界的技术很烂。”
我仰在轮椅上,淡笑着看他五脏俱碎,濒临死亡。
“不过你不识好赖货也正常,我看你这辈子也就见过最多这个修为的人了吧,嗯?陈雪端行。”
陈雪端行朝着我,看着我,手伸出来,想要一寸一寸挪地接近我:
“不许,走,老衲已经道过歉了,你得,原谅老衲。”
当他以如此着魔的态度说出这句话时,我忽然失去了再与他多说一句话的兴趣。
他已经疯了。
这个人是被自己折磨疯的。
我无法让一个已经疯掉的人因为我的操作再疯掉一次了。
我的绝望与恨,也都没有办法让他如数偿还了。
我对雪离勾了勾手指:“你来。”
雪离踉跄着朝我走来,他现在也显得不是那么正常,没有人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养父变成这样能正常,哪怕这个养父是个疯子。
我对他轻描淡写道:
“他用结界连他的命脉,自以为这样就能牢固了。我毁结界时已经约等于将他几乎诛杀。他现在只剩下一口气了,既然你是他最疼爱的养子,那就由你去给他最后一下吧。”
我看着愣住的雪离,对他展露笑容,温和道:
“小师叔,愣着干嘛,去呀。”
雪离依然在原地不动,他摇头对我说:“你不能这样北静玄,你不是这样的北静玄。”
我懒于与他废话,机会已经给过他了。
我说:“是吗。那还是不用你来了,我来。”
我面向陈雪端行,给了他梦寐以求的回答:
“陈雪端行,我原谅你好了。”
下一秒,天雷骤降。
一阵银白炸闪过后。
陈雪端行,魂飞魄散,从此灰飞烟灭了。
我对雪离说:
“我想起来了,我这天雷,就是渡劫的雷。小师叔你知不知道,死于渡劫之雷的人,若罪孽深重,则永不入轮回,永世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