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雪离朝我露出这种表情。
我的意思是说,平生第一次。
我的直觉告诉我,就算是失忆以前,我也从来没有见过雪离这样失态过。
雪离长得很好看,立体的五官古铜色的皮肤,别样的异域风情。
我观赏着他眼神中的惶恐,才发觉。
美人连害怕的时候,都是美的。
雪离颤着唇对我道:
“北静玄,你既杀了我义父,何不连我一同也杀了?当初害你的人里,我不也占了一大份吗?”
我扯了扯嘴角。
“雪离你别犯贱明知故问好吗?”
我看了一眼也在场的卢徐,终究觉得还是把话说开了比较好。
“长天修馆的记忆我已然恢复得七七八八了。你又没失忆过,你说我能因为什么不杀你?嗯?”
雪离有些凄凄地笑了:“所以你可怜我是吗北静玄,可怜我这个靠歪门邪道修炼的人?”
我挑眉,还真不是。
我说:“不是。”
雪离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他仍旧道:“我才不要你的可怜!我也是救过你一命的北静玄!你凭什么可怜你的救命恩人!”
我觉得他也高低有点发疯了。
我叹一口气道:“我没有可怜你,小师叔。”
雪离的情绪稳定下来,他看着我,冷笑道:
“不是可怜?那又能是什么呢?你做了天下第一,杀我如杀蝼蚁一般轻易,这么多年来你有无数次杀我的机会,却不杀我,不是可怜我、觉得我连被斩草除根的必要都没有,又能是为什么呢!”
我只说:“因为藕羹很好喝,那天早上你做的冰糖藕羹。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了。”
我说这话时,并不抱他能记得的希望。
可我看他愣住了。
他记得。
我说:“小师叔,我杀人是为了免除祸患,报仇只是次要。陈雪端行是我的仇人,同时也让我感觉到了威胁,我自然要杀之。但你不是。”
我看着他的眼睛,终究还是没能把话说开。
——我不会杀一个爱我的男人,尤其当我不爱他却已经得到过他。
我没说完话,可他已经明白了。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抽干了一样,跌坐在地上,哭了:
“这算什么,这不还是可怜我吗?北静玄,你不如杀了我算了。”
我挑眉:“我不会杀你的。小师叔,我走了。这趟我不该来,这段记忆我不记得才该最好。还有你,不许自杀。”
我和卢徐走了。
离开了雪离的视线,我再也撑不住了。
保持清醒地恢复这么绝望的记忆,还要跟陈雪端行和雪离周旋,我觉得我要死了。
浑身都被汗打湿了,冷得像溺水,烦躁又难受。
卢徐到我面前用帕子为我擦额角的汗,他说:“宗主,我给您拿毯……”
我拦腰抱住卢徐,把头埋进他的腰腹,卢徐的身体温暖而柔软,我感觉自己像一只漏水的船,终于在沉没之前找到了港湾。
卢徐有些手足无措。
良久后,他也抱住了我,他轻轻顺着我的背。
卢徐身上有独特的体香,绵软而舒心。
我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怀抱,垂眸而道:
“告诉唐潜,我们今天就回逍遥宗。”
卢徐说好。
他又问我:“需要我派人灭了长天修馆吗?”
我说不用:“不要伤及无辜。我不嗜杀。”
卢徐说好。
和唐潜、卢徐一起踏上飞灵艇后,卢徐为我端来了一碗冰糖藕羹。
我问他:“你端这个给我干什么?”
卢徐说:“您不是喜欢吃这个吗?雪离给您做了冰糖藕羹,您就不杀他了。那我以后天天给您做这个冰糖藕羹。”
我哭笑不得地对他摇头:“我并不喜欢吃冰糖藕羹。”
卢徐问:“那您为什么因为冰糖藕羹原谅雪离?”
我托着下巴,看了卢徐一会:
“你真的想知道吗?”
“北静玄,冰糖藕羹是你们仙人城一道有名的羹点吧。”
我回头,仰躺在远处座椅上的唐潜从观飞艇窗外的云景转为与我对视。
我答:“是。”
唐潜眯起眼睛:“哦,就是说你干过雪离。”
我扯了扯嘴角,没想到唐潜说话这么不给人面子。
我答:“是。”
唐潜并没有放过我,他继续道:“且他还按你们仙人城的习俗给你洗手做羹。你还喝了。”
我被他步步紧逼,只觉得他像团锋利的火似得,要一刀捅穿我的过去,再烧尽我的龌龊。
我并不生气,也并不惭愧,只觉得他烧得我疼痛之余,又很畅快,很多年没有人逼问我了。
我答:“是。”
唐潜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我,他对卢徐说:“你家宗主倒坦荡,真问起来,都一一认了,也算是敢做敢当。卢长老,你知不知道他们仙人城有什么乡俗啊?”
卢徐看着我,哪怕他明明是在和唐潜说话:
“我不知道,唐少主可否讲与我听?”
唐潜是不打算解释的,他很乐得见卢徐质问般盯着我的场景,他说:“北静家主比我了解仙人城的习俗,不如让她直接解释给你听了。”
好一个唐潜,把我往火坑里推的。
我一直为了逃卢徐的眼睛而垂着眼,现在逃不过了,我只好抬眼,与他四目相对。卢徐在等着我开口,我如他所愿而开口:
“仙人城不成文的传统。新婚燕尔的妻夫,洞房花烛夜后的次日早上,夫郎会为妻主亲手准备一碗冰糖藕羹,妻主喝下后,就意味着夫郎彻底过门,嫁为人夫了。”
卢徐的声音冷了:“这么说,您和雪离其实早就是少年妻夫了?”
我看着他眼中的失望,心冷了半截。
但我并不急于解释,我感觉被误解这种事在我身上已经发生过太多次了,太多太多次,我都麻木了。
我只不温不火地摇头:“不是。”
我回头看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唐潜:
“我自然敢做敢当。当年做炉鼎的人是我,卖身卖命的人是我,被雪离喂下那碗冰糖藕羹的人也是我。唐少主,既然你这么凌厉地问起我,那我就完整答给你。或者说,我并不是答给你的,被你误会倒无伤痛痒,惹我心烦了大不了就是浪费点时间把你斩杀罢了。”
我对唐潜如是笑说——看来我终究还是看不惯有谁逼问我的,怪不得没人敢这么问我了。
我把脸转向卢徐,望着他那张好看的脸。
我终究还是不想让我喜欢的男人把我误会成骗人感情的渣女。
我歪头对卢徐说:“卢徐,既然你想听,我就讲给你。我跟雪离的事,我告诉你,完完整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