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她,卫决站起身来,柔声道:“西星。”
陆西星垂下眼,越过他坐到床边。
床上的人正昏睡着,嘴唇苍白,满脸郁色,却也看得出云容月貌,十分讨人喜欢。
她一言不发看完病情,朝陈太傅道:“纸笔。”
陈太傅很快取来了东西,眼巴巴看着陆西星开出两副方子,又皱起眉头:“你...神医,怎么有两副啊?”
陆西星面无表情:“一副是这位小姐的,另一副按比例做成香囊,进出此间的人都要佩戴。”
许是她语气太过冷硬,陈太傅只愣了一瞬,立刻应下来。
他掏出银子,双手呈到陆西星面前去,却见她弯起嘴角,漠然道:“不够。”老太傅不明所以,又听见陆西星道:“后街共有九个因陈小姐染病的人,陈太傅当给十倍才是。”
听她这样说,老太傅的脸立刻黑了,先前恭敬的神色也立刻抹去,换成一片薄怒。
等拿完钱出来,先前送陆西星的小厮不知里头的事,仍然和和气气给她带路,念叨她的大恩大德。
陆西星听得好笑。
卫决缄口跟在她身后,直到陆西星出了府,才轻轻拉住她的手腕:“跟我一起回去。”
陆西星动作极快地将他甩开,道:“不必。”
这一趟来得雷声大雨点小,但她心中明了,有卫决在,有太傅的身份在,任她这条小鱼如何翻腾,也搅不出什么动静。
还是先把钱送到刘凡手里去比较妥当。
卫决盯着她略微发抖的右手,道:“你还要去给老夫人把脉。”
陆西星不声不响地站着,月光镀在她身上,好似把她完全封闭起来,无论是谁去探,都只能摸到冰凉。
半晌,她钻上那不知何时出现的马车。
马车驶动后,卫决望向她,轻声道:“陈娇是从南疆来的。”
以前师父带她认识药草时,说过一些南疆的故事。
易国和南疆称不上友邦。
自百年前,两国就在不断交战,都想将对方吞并为己用。直到十一年前大将军卫明带兵出征,打得南疆毫无反击之力,南疆国主才主动求和,以掏空国库之财,换来了两国的和平。
但那时,靠近南疆的容州早已成了空城,曾经的百姓死的死,逃的逃,近几年才陆陆续续有人扎根。
见陆西星不答话,卫决将声音压得很低,道:“陈娇与我同是太子的伴读,所以有些交情。她被送去南疆和亲后,日子过得不大好,陈太傅知道她染了病,不得已把人偷偷接了回来,却不方便让外人得知,便来求我,劝你去诊治。”
他一口气说了很长一段,却一字一句,轻缓柔和:“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便没有答应。这是我的错。”
听到他最后一句,陆西星笑了起来。
这笑容有些淡,却发自真心实意,她抬起头看向卫决,轻声道:“可是你为了抓许家的把柄,任由芙蓉被羞辱,为了让我来太傅府,任由刘凡和其他人染病。”
她声音涩然,多出一些起伏:“为什么啊?我实在想不明白,他们的脸面不是脸面,他们的命不是命吗?”
卫决盯着她渐红的眼眶,想将人拉到怀里,手却在半空中被人打落。
陆西星其实还有一句想问。
她想知道,如果当初出现在总督府的是别人,也会被卫决当做棋子。
兴许是她不值得卫决全盘交付,而不是卫决本就是这样的人呢。
想到这里,她忽然觉得自己为他找的理由,比现状更可笑。胡乱擦了把泪,陆西星垂下头道:“罢了。先回去吧。”
两人沉默一路回到总督府,黄升早已等在门口。
他本来想给卫决报告陆西星的事,免得她知道真相后气得大闹太傅府,却发现这人和主子一起回来了。
有主子在身边,应该处理得...还行吧?
黄升悄悄松了口气,却听见卫决的声音阴恻恻传过来:“跪到明日。”
黄升垂头丧气去跪着时,陆西星已经回到房中,洗漱换上自己从清山上带过来的衣袍。
给老夫人把完脉,陆西星装出平常的样子和老人家说了几句,这才出来找到老管事,说自己要搬走了,让他再去寻一个大夫来照料老夫人。
老管事本想劝说两句,见她从袖中取出银票,才知道她已经做好了决定。
陆西星想得很明白,若是一直留在府中,她和这个人的牵绊便一直不会结束。
卫决却好像不明白这个道理,等她回到住的房间,这人已换上一身墨色衣袍,不声不响地立在门前。
他的黑发尚未干透,湿哒哒落在肩上,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
陆西星不合时宜地想:酒后泡澡是容易死的。
她懒得提醒眼前的人,只越过她做自己的事,不想她一进去,卫决也跟着进去,她收拾行李,卫决也跟着把行李一件一件又取出来,她提起药箱,卫决也跟着接过药箱放回原位。
陆西星对耍酒疯的人使不出手段,只好轻轻叹了口气,道:“没有用的。”
卫决抬起长长的眼睫看她,眼神不大清明,捏得她的手都有些发痛了。
他问:“为何?”
陆西星道:“没有为何,我想做什么,旁人拦不住我。”
卫决道:“我也是旁人?”
陆西星道:“当然。”
卫决拧着眉把她拉进怀里,他比陆西星高出两头,却弯着腰都要把脑袋埋在她肩上,一边摩挲,一边哑着声音道:“可是你喜欢我。”
说完这句,他敏锐察觉怀中的人一怔,又抬起下巴往后移了半分,直直看向她的眼:“我也喜欢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陆西星觉得,他眼里的柔情蜜意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深刻。
师父曾经说过,谈情说爱与瞧病没什么分别。
瞧病时,若遮着掩着,大夫就没法对症下药;谈情说爱时,若藏着掖着,对方就不会懂得你的心思。
他说完这话,被师娘揪着耳朵骂不知羞耻,两人笑着闹着,看得座下的徒弟们羡慕极了。
陆西星也是羡慕的。
想到这里,她扬起笑,冲卫决微不可闻一点头:“我喜欢你。”
不等那人把她揉进怀里,陆西星又道:“但我不快活。”
卫决的呼吸倏然变得凌乱,原本稍稍松开的手又扣紧她的指尖,像是急切要把她留在身边一样。
陆西星对手心传来的痛置若罔闻,一字一句道:“我喜欢你,可是我不喜欢被你利用,不喜欢身边的人因为你受伤。”
“所以我想了想,觉得还是不喜欢你比较好。钱我已经拿给老管事了,明天我会去找新的医馆,先前的事,我们就算两清了。不...”
听到她说出“两清”两个字,卫决的眸色沉了下来,俯身咬住她的唇。
他的动作又急又狠,称得上凶悍至极,好像含住了这人的舌尖,她就不能再说话,不能再将自己推远一般。
陆西星只觉得有浓重的酒气传来,紧接着就是血腥的铁锈味,她动也不动,任由那人的黑发沾湿脸颊。
她还想说清山医馆的牌子记得取下来。
不过这人醉得如此厉害,她说了也不会记得。
卫决发觉她被自己咬伤,又略微偏头,去咬她莹白如玉的脖颈。他的动作已然轻缓,却仍然惊得陆西星猛一眨眼,从恍惚中清醒过来。
再抬起手,袖中银针在烛火闪烁间发出微微寒光,她在心中悄然叹了口气,动作极快地将针尖送入那人颈侧。
卫决的动作猛地停顿,如脱力般跌到陆西星肩上。他身形颀长,看着瘦削却沉得要命,陆西星半拖半扯把人带到床上,又把他两条腿扔上去,已经累得比方才亲吻还要喘不过气了。
他眼睛闭着,平日里漠不关心的神色倒是浅了不少,略薄的唇紧紧抿着,好像受了什么苦一般。
陆西星默默看了许久,直到胸腔里的心跳逐渐缓和下来,才小声道:“清山医馆的牌子,记得取下来,我可不想被人占了去。”
“我还要在容州待个一年半载,你不许妨碍我。”
“也不能来找我麻烦。”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化成几声呢喃:“我以前一直不觉得我喜欢你,但今日看到你给陈小姐喂药时,我着实难过了一会儿,都不想给她看病了。”
陆西星顿了顿,继续说道:“可想而知,喜欢一个人是多么可怕的事。以后你也别喜欢我了,你已经够可怕了。”
说完这番话,陆西星才心满意足站起身来,提起手边的药箱和行李。
她几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与此同时,床上的卫决蓦然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