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升跪了两个时辰,终于听见主子叫他过去。
他的膝盖疼得像是被人踢了无数脚,却仍然扑腾着冲进书院,略带献媚跪在地上喊道:“大人!您叫小的有何事!”
卫决似乎被他吵得头疼,抬手揉了揉眉心,道:“你同那勾栏女子相处得如何?”
黄升听他这么问,脑子的痛瞬间越过膝盖,他张了张嘴,支支吾吾道:“启禀大人,还好...还好...”
卫决闻言,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道:“把其他暗卫撤了,日后你自己打听,再来向我禀报。”
说罢,他又补了一句:“别让她发现。”
黄升听见不是责罚,一颗心放了下来,但细想片刻又提了上去。
主子莫不是同陆小姐崩了!
他先前虽对陆西星态度不好,但相处数月下来,觉得那人并不是什么狐狸精,反而对人十分真诚。
就是对着主子的时候有点凶。
他垂低脑袋,刚要退出去,又听卫决沉沉道:“你是真的喜欢那女子?”
黄升的脸烧红一片,好在他生得黑,不至于被主子瞧去。
他点了点头,小声道:“是。”
卫决又问:“为何?”
黄升“啊”了一声,有点纠结地张口:“属下也说不上来...兴许是,第一次有人叫我黄大哥?”
他虽是答话,最后一句却问了出来,听得卫决脸上一暗。
“蠢东西,滚出去继续跪着。”卫决不耐烦地下令,黄升还没想明白主子为什么生气,身子已经自动连滚带爬地跑了。
等关门声响起,卫决才收回目光,将手垂在两侧,流露出极深的倦意。
他原本时时捉弄陆西星,只是因为这女子凶巴巴的,生起气来让他觉得很是新奇。
再后来,他又发觉陆西星只是瞧着勇猛非凡,实则十分容易心软,眼中还携着接近愚蠢的天真。
在容州,只要他想,就算是被皇帝判了死罪,被易国上下千夫所指的人,他也是能护得住的。
更不用这看似嚣张实则任人拿捏的医圣小徒弟了。
桌上书信折子堆积如山,他懒得去看,满脑子都是陆西星说的那句“两清”。
极轻的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卫决抬起眼来,眼底的复杂情绪一并消失。
“进来。”
是黑衣侍卫进来跪在地上,沉声道:“大人,属下查明,已有半数发病,且尚未求医。”
卫决“嗯”了一声,不甚在意地问道:“可有人发现?”
黑衣侍卫立即回道:“不曾。但...陆小姐方才出现,属下不便送人进去。”
容州里有上百个南疆人,多半聚集在市井周围,做些卖南疆奇珍异宝的生意。
但因先前的战事,容州百姓并不待见这些皮肤黝黑的外来人,还有不少流言说这些南疆人身上带毒,碰到就要发病。
自从陈娇回到容州,太傅府上奴仆一一染病,还聚到了一处,他们便趁夜迷晕那些南疆商户,将几十个昏迷不醒的南疆人困在那间咳嗽不断的屋子里。
但今日陆西星出府后,一直待在病人聚集的房中,无形中阻碍了他们的行动。
沉默半晌,卫决漠然道:“罢了,半数也够了。派人去盯着那些商户,若有瞧着不对劲的,直接处理掉。”
说罢,他随意捡起一封奏折,提笔将先前空余的地方补上,随即抬手扔到那侍卫面前:“加快送往京城。”
黑衣侍卫听令退了出去,留下卫决一人,和一盏燃到天亮的烛。
...
陆西星最近睡得并不安稳。
她随意找了一张草席躺着,每晚时不时被咳嗽惊醒,迷迷糊糊着去查看对方是否发热发寒。
好在几日过去,大家的情况都好了不少,让她稍微放下心来。
陆西星斟酌了几日,才在作业同芙蓉说了自己和卫决的事,她自己没哭,芙蓉反倒是哭得花容失色,一大早便肿着眼过来问她:“我们什么时候去租铺面?”
对了,得重新租个地方行医。
她自己独身一人时,随意找个地方窝身放药材便好,但如今多了芙蓉,自然不能那般敷衍了。
还有刘凡,他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刚是长个头的年纪,那间鸡舍旁的窄屋是断然不能住了。
得把他收留过来,学学算账的本领,以后就不用多请一个算账先生了。
默默叹了口气,陆西星把系在腰间的锦囊取下来,点了点数。
租个宅子是够的,但若是要租个带铺面和住处的,就只能维持两到三个月了。
想到还有药材这个大坑,陆西星脸皮厚了起来,当即叫阿良将青山医馆里的药材一一清点搬来,免得卫决回过神来,连带着铺子一起收回去。
几人给病人喂了药,又在容州主城里一顿乱转,终于寻到了一处带院的小宅。
这宅子位于玄明街,说不上偏僻,但隔原来的青山医馆数十条街,离容州中心的总督府就更远了。
玄明街多半是住宅,剩下一小半则是商铺,陆西星同芙蓉一路走来,见到的每个掌柜都懒洋洋的,不像青鱼街的又是吆喝又是拉人,恨不得自己上来掏钱。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满意。
年过五十的房东大婶打着哈欠,不耐烦问道:“租不租啦?我先说好,这里半年前可是死过人的啊。”
陆西星闻言眼皮一跳,立刻追问道:“怎么死的?”
她第一反应是“那能不能降些房租”,但迫于芙蓉在一旁,不好说得太直接,只能挑着原因问了。
大婶瞥了一眼陆西星,不客气道:“生孩子死的呗。大的死了,小的活了,那狗男人当晚就带着孩子和老爹老娘搬走了,还逃了我半个月房钱呢!”
她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看陆西星的脸色,见对方脸上没表现出嫌恶,这才换上客气面孔:“我看姑娘您呢,也是个有眼缘的,若您诚心要租,每月二两纹银便可。”
陆西星默默掐指一算:她最初住的宅子是原是五百文,被吴勇砍过价后,成了三百文一间,这宅子共五间,还带了个小院,想来是值当的。
又同芙蓉低声讨论了几句,陆西星从袋中掏出银两:“我们先付两个月的,麻烦您写个草契,留给我们保管。”
那大婶见了银子,立刻爽快应下,陆西星则和芙蓉把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等一切忙完,日头已经落下山去。
两人走在街上,四周已听不见吵闹之声。
陆西星道:“左边两间留作问诊,中间的充当药房,右边的两间,你我一间,刘凡一间,如何?”
阿良同家里人住在一起,平日里只是稍作休息,便不用留出房来。
芙蓉闻言,边走边思索片刻,这才回道:“左边靠近厨房柴房,叫病人闻见热气就不好了。不如把睡房安排在左边,问诊和病人的床放在右边。”
她说完蹙起眉来:“我们还尚未请人看过风水呢。”
陆西星笑嘻嘻的,抬手拍拍她的肩膀:“都死过人了,瞧风水有什么用?我只管专心治病救人,菩萨定会保佑我们的。”
她这话说得前言不搭后语,既瞧不起风水,又信得过菩萨,芙蓉听得也笑起来,想到那难产而死的女人,有些怅然道:“若我们早点来就好了。”
她没有说是为何,但陆西星立刻懂了。
走到靠近市井的地方,街边才热闹起来。陆西星在路过摊子上买了两只只竹蜻蜓,拿在手中上上下下地飞,看得芙蓉捂嘴笑她幼稚。
等到了地方,她才把竹蜻蜓放开来,一个分给阿良,一个分给刘凡,阿良瞧见玩具便举着跑了起来,刘凡病还没好全,磕磕碰碰地跟在后面。
这之后,陆西星忙着查看病人情况,芙蓉忙着煎药端碗。有几个病好得快的,已经能自己坐起来,大声朝陆西星道谢。
两人忙活半天,终于决定明日专心照料新医馆的事,让阿良守在这喂药。
这孩子经过这段日子,性格倒是沉稳了许多,干活也不再磨磨蹭蹭。听陆西星告诉了他新医馆的位置,他立刻叫来马车,把堆在角落的药材一一搬了上去。
几人同坐马车回到新宅子里,这宅子对陆西星来说不算气派,但在刘凡眼里看来,已是顶好的住处。他跟阿良一起左看右看,又摸了摸自己床上的新被褥,这才满脸幸福地躺了下来。
等其他三人都睡下,陆西星才在黑暗中睁开眼。
她脑中担心着好多事,比如医馆的位置太偏,会不会有人来看病;比如阿良家离得太远,他家里人愿不愿意他搬过来;比如刘凡尚不识字,学做算账先生不知要多久才能学会;如比芙蓉和黄升几日没有见面,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和卫决...
对了,卫决。
这狗东西,喜欢两个字说得痴缠,竟然一次都没来见过她。
若他先前这么听话,两人也不至于闹到如此下场。
陆西星愤愤抓紧被子,觉得这心思实在难堪,索性闭上眼,什么都不再想了。
但没过片刻,她就听见几声极轻的敲门声。
这声音轻得像是幻觉,却连绵不断,陆西星挣扎片刻,还是决定起来开门。
新宅子的门久未用过,拉起来有咯吱声响,她小心翼翼拉开半页,忽然撞进一双裹着霜色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