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中,孙安对本次行动作最后的部署:
“东余岛上的这活倭寇一共四百余人,首领平乡八郎,二十条战船主要在岛上南边的码头。这货倭寇长期劫掠台州府一带,去年还袭击了府城,岛上除了被奴役的当地百姓,还有三百多各地劫掠来的农民和渔民,所以我们不仅要消灭他们,还要尽可能解救百姓。”
一个副将不以为意,却道:“区区三、四百倭寇,何必担忧,我水路大军齐发,倭寇必定望风而逃”。
孙安头也不抬,只问道:“然后呢”?
副将错愕:“什么然后“?
黎芸接过话来:“然后就是待大军回城后,倭寇重返,加倍荼毒当地百姓。我们在扬州有建城大军庇护,沿海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只能长期饱受海盗摧残”。
钱威这才明白道:“所以以往大张旗鼓去剿匪,不是打了败仗不能敌,就是让贼寇早早跑掉,所以败是惨败,胜是虚胜,只有真正歼灭这些海盗倭寇,才是根本上解决问题”。
孙安点头,继续道:“所以这次剿灭倭寇,一定要隐秘、迅速、一击即中。据掌握的情报,明天是东瀛人的重要节日,他们不会出岛劫掠,都在岛上庆祝,正是我们将其一网打尽的好机会”。
“情报可靠吗”?另一个海军副将关心。
“完全可靠,我们海、陆卫队里都有庞大的情报探查、消息传递专职人员,而且钱王威府的财力非常充足,这对收集情报非常有用”。孙安有点得意。
“对,钱能解决的事,都不算事,传达下去,本次行动,斩杀一名倭寇,赏银百两”。钱威也很满意,毕竟孙安接收卫队后,提出了比之前高几十倍的军费需求,这里算是多少知道点用途所在了。
可有钱就真的能打胜仗吗!
半夜时分,钱王府大军趁着夜色驶向东余岛。
本次作战的具体方案也不复杂,黎芸带着海军小艇偷袭东部码头,烧毁倭寇船只,防止倭寇逃跑。待黎芸得手码头火起,孙安和钱威带着陆军主力趁倭寇大乱,突袭歼灭。
这夜海上风平浪静,船队悄悄接近东余岛的时候,甚至能听到岛上倭寇们喧闹之声。
孙安还是晕船,胃里的陈年酒糟都差点吐出来。钱威看着有点担心,毕竟谁也想不到,己方海战主将是个晕船的旱鸭子。
比预定时间晚了一炷香左右,东部码头终于大火漫天,岛上的倭寇也开始发出一些惊慌的呼救声。孙安强打精神,一声令下,三千多海陆将士,向岛上发起进攻。
这三千多人分为十个营,每个营的兵力都与岛上倭寇总数相当,而且装备精良,士气高昂。钱威陪着孙安在岸边临时指挥所看着无数火把向岛中央围过去,心情大为振奋,认为此战必将大获全胜。
黎芸结束码头的任务,也赶到了岸边的指挥所,她眉眼见却不甚轻松,先是关心了晕船的孙安,见他尚可支撑,便提出自己的担心:
“要不还是我亲自去带队吧,我们先断了倭寇的退路,已成困兽之斗,虽然我方人数占优,但大都没有实战经验,一旦对方玩命反扑,我怕前线顶不住”。
孙安有气无力的摇摇头,不打点硬仗,流点血,部队是成长不起来的。
钱威这下知道,今夜不会轻松。
一个叫徐斌的统领带着一营人正杀向岛上的倭寇。全营士兵大都是第一次真正上战场,凭借人多势众,冲在了所有部队的最前面,副统领潘宇甚至跟徐斌吹嘘道:“一个人头一百两,等打完这仗,可以回老家换栋大宅子了”。
徐斌面色铁青,他是为数不多知道此战并不容易的将领。在徐斌脑中一直有个疑惑:为什么海、陆两军里的那两千弓弩手为什么不跟着他们一起冲呢?
一开始倭寇不知所以,只得且战且退,以求聚拢兵力。待退到绝地,发现四面八方皆是官军之后,首领东平八郎立即决断突围冲锋。本来都是些亡命之徒,而且长年杀人越货、刀口舔血,一旦发起恨来,缺乏实战得官军竟虽人数众多,却慢慢开始无法招架,逐渐聚拢得阵型开始变形。
有几个营甚至开始出现部分士兵临阵溃逃。
钱威急得满头大汗,两脚都要跳起来。原来打仗真不像打牌或者对弈那么简单,并不是纸面实力能够简单计算结果的,生死时刻,一般人是豁不出去的。
战场就是这么奇怪,越是不怕死的,往往就越死不了,而怕死想保命的,大多活不下来。
黎芸再次提出自己带兵顶上去的请求,孙安依旧不许。钱威见到倭寇玩命的反扑,也担心黎芸上去怕遭不测。
“区区几百倭寇,还用不着郡主出马。而且这些士兵必须认识战争的本质,他们得知道自己的敌人有多凶狠,战场上要想活命,谁也不要指望谁,只有你自己比敌人更凶狠,才能活下来。弓弩手部队上前压住阵角,记住,不许射杀倭寇,只准射杀我方逃兵”。
孙安最后的命令深深震撼了钱威,原来这才是带兵之道,一开始他就没将倭寇放在眼里,而是要用一场血战,打造一支无畏喋血之师。
钱威终究有点不忍,想上前劝阻孙安,但犹豫一番,还是忍住了。想不到那个在青楼里如此浪荡、泼皮的孙安,一旦放到战场上,竟是如此冷血、绝决的一个人。
这或许就是天生的军人吧。
本来冲锋在前的副统领潘宇此刻已被疯狂反扑的倭寇打懵了,他眼中看到到处都是断臂惨肢、血肉模糊,耳中听到全是各种喊杀,呼救,痛哭之声,紧握大刀的手已经不停颤抖起来。旁边一个士兵被一把倭刀割开了咽喉,他甚至听到热血射出皮肤的噗呲、噗呲之声,终于崩溃得扔掉手中兵器,掉头就跑。
一边跑还一边大叫:“不要银子,不要宅院,我要活命,我要活命”!
可刚跑了不到百米,一箭正面扎入他的胸口。徐斌不可思议看到不远处的自家弓弩手队列,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一头扎倒下去没了动静。
徐斌也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他暗自咒骂孙安,终于明白今天是要拿人命填出一支能打仗的部队来了。
“兄弟们,跟我上,反正大不了一死,今天跟他们拼了,死了还能有份安家费”。说罢,挥舞手中大刀,第一个顶了上去。
有几个胆大的,想着回头也是难逃一死,索性一跺脚,跟着冲了上去。陆续后面又不断再有人冲上去,阵线终于慢慢稳住了。
等到日出东方,东余岛的战斗终于平息下来。
孙安等人开始巡视战场。此役共歼灭倭寇五百余人,但我军伤亡高达一千四百多人,其中至少两百人是被督战弓弩队所射杀。
小小的东余岛到处都是尸体,鲜血浸透了松软的土地,整个海岸线都是红色一片,在朝阳的照射下,分外耀眼。
这回轮到钱威忍不住,呕吐不止了。
黎芸带着人赶紧到处救助伤员。一个上身赤裸的中年汉子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一把钢刀已经砍得多处卷起,他两眼空空目视前方,仿佛不是这个世界上得人一样。
突然看到孙安,这厮顿时跳起,大喝一声,向着孙安披头砍来。
“我杀了你这草菅人命得魔头”!
钱威吓得脸上肥肉都凝聚起来,大喊救命,却见刀刀向孙安砍去。孙安自然反应机敏,一个退步躲过一刀,一手挡住对方持刀手,一手去掐对方咽喉。那人也不示弱,反手一挑,刀已抡到上面,又向孙安胸口砍去。孙安躲避不及,胸前竟中了一刀,所幸伤口不深,没甚大碍。
孙安赶紧与他拉开距离,随手捡起一根长枪,与这汉子斗在一起。这人毕竟刚刚厮杀半夜,体力渐渐不支,十几个回合,被孙安等人一起制服起来。
钱威稳住神情,上前骂道:“徐斌,你这是发什么神经,胆敢当众谋害主帅,你是活腻了吗”!
“呸,什么狗屁统帅,打得什么狗屁仗,白白死了这么多人,兄弟们的命在你们这些大人眼里就这么不值钱吗”。徐斌恶狠狠的盯着孙安,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放肆,还不压下去,军法从事”。说完就要带走徐斌。
“慢,把他放开,我倒要听听他,怎么我就成了狗屁统帅”。
这时,黎芸也赶了过来,见到孙安受伤,满眼心疼,赶紧给孙安上药止血。
徐斌站直身子,咬牙切齿道:“为什么弓箭手不射倭寇,只射自己人,如果让我们围住倭寇时,放箭射杀倭寇,我们根本死不了那么多兄弟,你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他们也有父母、妻儿等着他们平安回去啊,凭什么让你给白白断送在这里”。
孙安也走到徐斌面前,看着这个外表粗犷、内心柔软的中年汉子,慢慢说道:
“你说的没错,他们是儿子,是丈夫,是父亲,但是他们现在的职责是一个兵。兵者,国之屏障,民之所托,山河所依,社稷所重。我问你,为什么几百个倭寇就能霸占我们一座岛,为害一方百姓,因为你们这样的兵不行!你们这样的兵担不起守土重任,只能让百姓替你们受苦受过,那些惨死在倭寇、海盗手里的百姓,他们又是谁的父母,谁的妻儿”!
说罢,在场所有士兵都低下了头。
徐斌也是怅然若失,但任抱怨道:“可是我们这仗明明不用死这么多人啊”。
“这一仗,敌人不足五百,我们六千大军,而且是我们偷袭敌军,当然可以少死一些人,甚至可以不用死人。但是我们以后每一仗都能打得这么从容、富裕吗?遇到敌众我寡的时候怎么办?遇到硬仗、恶仗怎么办?如果今天你们四千人都拼不掉这四五百人的倭寇,以后还能有什么指望。钱王府海、陆卫队只有六千个名额,我要每个人都是敢战、能战、善战之士,以后的每场战斗都要比今日凶险得多,不敢拼命的兵,要么早点死光,要么现在领了路费回家种地。关键时刻,一两个临阵脱逃溃兵就能拖垮一整支部队,难道你不明白吗”。
徐斌终于低下了头,其实他不是不懂孙安,只是昨晚确实死了太多他的同乡兄弟,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这一役,折损士兵一千多人,战后又有一千多人选择了离开,海陆两营合计仅剩八百余人,钱威好不心疼,孙安却劝他道:兵不在多而在精,剩下这八百人就是钱王卫队的军魂火种,不出两个月,靠着这八百人托底,自己一定给他重新带出一支全新的六千铁军出来。
宁波城外三十里,稀宁村。
一个渔民正扛着一副渔网从海边回来,看到房门被人打开过,不由得握紧了手中的钢叉。突然,里面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
“徐统领难道又要杀我”?
徐斌眉头紧皱,他听出是孙安的声音。然后就看到孙安和黎芸从里面走了出来。
“我已不在军中效力,不知孙大首领前来何事”。徐斌倒也不客气。
“我等已经等你半日了,能先给口茶喝吗”?
徐斌不耐烦的从水缸里打起一瓢水,递了过去,道:“家里穷,没备茶,大人不嫌弃,就喝这山泉水吧“。
孙安接过,喝了一大口,直呼:“好水,甘甜“。便递给了黎芸,黎芸也喝了一大口才放下。
“孙大人水也喝了,恕不远送“。徐斌这是要送客。
“不急,我们还有笔账没算清楚“。
“莫不是孙大人要报那一刀之仇,那就来吧“说罢,徐斌撩开上衣,就让孙安随便砍。
只见徐斌一身横肉,到处是伤疤。孙安笑笑,上前拾起徐斌的衣服扔给他,打趣道:
“还有郡主在此,别动不动就脱衣服啊”。
徐斌这才注意到黎芸郡主,有点不知所措的穿上衣服,只好向郡主赔礼道:“乡野渔夫散漫惯了,还望见谅”。
黎芸笑笑,不以为意。
孙安又道:“砍你一刀,我又不会有什么好处,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买卖我可不做,不如你赔我百十两银子可好”?
徐斌窘迫的搓搓手,道自己没钱。
“怎么会呢?那日东余岛一战,你斩首不下十余人,赏钱就有千余两,后面领路费回家,也该有几十两”。
徐斌叹口气道:“潘宇等人都是被当作逃兵射死的,没有一两安家费可领,我的钱都给了他们几个家里人了”。
黎芸不免好奇道:“难道你的家人就没有怨言”?
徐斌抬头看向黎芸,半天才道:“我倒是想他们跟我抱怨,可他们都被倭寇给害死了”。
黎芸觉得很抱歉,但是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跟我回卫队吧,现在正是用人之际,像你这样的人物,应该去杀倭寇,杀海盗,给你的亲人报仇,而不是每天只能杀鱼捕虾”。孙安走到徐斌面前,正式向他发出邀请。
徐斌不敢相信,这个差点被自己一刀结果的“狗屁统帅”竟会亲自请自己回去。他的眼眶红润了,当即跪下谢道:
“孙将军不计前嫌,我徐斌一定知恩图报,总有一天我会还你一刀”。
孙安哈哈大学道:“那日要不是先让你厮杀了一夜,刀都砍卷了,砍我那一刀可真能要了我的性命啊,这样的刀法天天杀鱼,岂不可惜”。
说罢,三人皆笑了起来。
徐斌重回钱王府卫队,为海军营总统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