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格外长。
孙逊坐在大哥孙平的书房,等着大哥回来。
他是军侯府的少公子,年少时一次跟两个兄长骑马意外摔断了腿。军旅家族的男孩子,坠马残疾、乃至殒命的,并不稀奇。孙逊倒也坦荡坚强,既然不能像两个兄长那样随着父辈冲锋陷阵,统帅千军万马,那就索性任性而为,杂学百家博采众长。孙逊想着以后如果有需要,可助兄长筹谋划策协理后方。即使没需要也无所谓,做个富贵闲人,逍遥残生也是自己福分。
可如今,孙逊遇到了一个可怜姑娘,竟让她闯碎了自己的心。为了忆风,他决定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这一夜,格外长。
孙平又梦到了自己带着孙逊外出狩猎,三弟坠马的场景。
年幼的孙逊趁他不注意,爬上自己刚刚缴获回来的匈奴大胡马,一勒缰绳,胡马飞驰而出。孙平赶紧拍马去追,眼看就要接过孙逊,谁知烈马一个奋蹄,孙逊被生生抛了出去。孙平跃马去救空中翻腾的孙逊,可却差了一步,孙逊年幼的身体被重重拍下……
“不”!孙平从梦中惊醒,满头是汗。酒已醒了一半。
孙平用手重拍自己任然晕乎的额头,告诉自己又是做梦而已。
可突然间,孙平意识到不对,这里不是自己熟悉的环境,再看身旁,还躺着一个妙龄少女!!
孙平顿时连连退后,直到跌落床下。他的脑子飞快回想昨晚之事,只能记起王伦府宴席上,许多人与他敬酒的场面,脑子混乱不堪,继而头疼欲裂。
缓了片刻,孙平才扶着床沿慢慢站起。他看向那个女子,模糊瞧见她衣衫凌乱,双目无神,朱唇紧咬,杏脸桃腮上尚有泪痕未干。
孙平心里万分悔恨懊恼,怎想到竟会酒后失德毁了人家姑娘清白。孙平英雄年少,事到如今只能坦荡面对。
“姑娘恕罪,孙平酒后失德,竟辱没了姑娘清誉,今日要杀要剐,全凭姑娘裁决,绝无半点怨言”。孙平拿出佩剑,跪在床前。
船上之人并无回应。依旧双目空空,一言不发。
孙平久候无果,只得一咬牙道:“姑娘既不肯责罚,如若不弃,我自当派人下聘尊府,迎娶姑娘过门”。
一日之内,听到两个侯府公子要迎娶自己,这到底是天意弄人,还是自作自受。忆风此刻躺在床上,心中早已肝肠寸断,万念俱灰。无尽的怨恨和羞辱让她再次泪如雨下。
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泪水,便翻过身去,强忍羞愤,弱弱说道:“将军既已醒来,可速回侯府,莫让家人等候担心。一夜荒唐际遇,贱女何敢攀附将军,万勿再言”。
孙平闻言,心头一震,再想说些什么,可眼下此番情景,也不好再言。穿好衣衫,再拜而出。
孙平一边懊恼,一边下定决心,一定要找那王伦说清楚,如果对方愿意,自己是肯定要娶她回府。
孙平刚出门没有几步,转角正好遇到王圭。王圭一脸谄笑,赶紧过来道:“不知道孙将军昨夜休息可好,天色尚早,何不再多留片刻”。
孙平见此,便知都是王伦父子有意安排,心中颇为厌恶,但此刻也只能问道:“不知我枕边何人,孙某不敢有负,愿派人到府上提亲,不负姑娘清誉”。
王圭听罢大喜过望,连忙道:“昨日孙将军不甚酒力,我便安排舍妹忆风伺候将军就寝,不想能得将军青睐,若能嫁到侯府于将军做个妾室,便是舍妹忆风天大的福分,我王家天大的福分”。
“忆风,原来她叫王忆风”,孙平暗自记下。
孙平再想到王圭昨晚还要与自己做义子,现在却将亲妹妹送到他床上,如此禽兽嘴脸与行径,让他不禁想呕吐不止。
王圭见孙平脸有呕色,想是酒后身体不适,便要安排人送孙安回府。孙安一刻也不想再待于此,便摆一摆手,出门跨马而去。
站在远处黑暗里的张仿和王伦看到孙平走远,这才走了过来。张仿讥讽道:“王御史,你一个女儿却有两个侯府少爷要娶,不知道你欲配何人啊”。
王圭赶紧道:“若是孙平要娶,当然将忆风嫁给孙家长子,那个孙逊无爵无位,废物一个而已。当然了,也是为了妹子以后能够在孙家更有地位,好为太尉、张大人效力”。
王伦狠狠瞪了王圭一眼,便跪在张仿面前道:“张大人安排的事情,老夫都已做到,还望大人信守诺言,放我一家回京,从此不再参与李孙之争”。
张仿捋了捋自己满头白发,冷冷说道:“答应你的事我会办到,你们明日便可回京,我也不能再待在雍凉。可至于你们能不能逃过这场纷争,那就要看老天爷答不答应了”。
言罢,再次寒笑不止。
......
这天不晴不阴,怪风乱起。
孙平回到侯府的时候,有意不想惊动任何人。他有点心烦意乱、忐忑不安。进府门时,他望了一眼侯府上的牌匾上忠义平西侯府几个大字,此刻居然有点刺眼。
他换了一套衣衫,来到政事厅,想要尽快用政务平息自己的内心。刚坐下,那名老管家端了一杯茶水过来。
“少侯爷怎么才回来,三少爷昨天在你书房等了你一宿,天快亮时,才回去歇下”。
孙平接过老管家手里的茶,连忙问道:“三弟找我何事”?
老管家冲他呵呵一笑:“好事,三少爷有了心上人,要少侯爷今天帮他去提亲呢”。
“三弟决定要成亲了,是哪家的姑娘,这小子之前还不肯说”。孙安终于开心起来,自己曾经暗自发誓,一定要让三弟日后过上幸福日子,没想到三弟的喜讯就在今日。
“三少爷说把哪家姑娘的生辰八字都写下了,就在你书案上呢”。老管家努努嘴,示意案上一个红折页。
孙平一手端起茶杯喝下一大口,一手喜不能持的打开折页。只见上面赫然写着:洛阳王伦御史府中千金忆风姑娘,芳龄十七……
“王府!忆风姑娘!是她”!!
啪!孙平手上的茶碗摔在地上,顿时碎成两半,茶水乱流一地。再看孙平面如死灰,口中不停念叨:“是她?怎么刚好是她……”
管家见状吓了一跳,赶紧收拾,并关切道:“少侯爷这是怎么了”!
孙平强忍心中奔腾,努力平静地对管家说道:“你先下去吧,我要独自歇息一会,传令下去,今天我不见任何人”。
“三公子一会怕是还要来,连他也不见”。老管家不放心,却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孙平没有回答,只是示意管家下去。老管家只得带上房门,退了出去。
孙平端坐如钟,一手死死捏着孙逊留下的纸条,眼前无数场景飞快掠过。有关于家族荣誉的,有关于自己成就的,有关于父母恩义的,有关于兄弟情谊的…..历历过往,如走马灯一般在他眼前经过,最后在他眼中逐渐清晰的是三弟孙逊那真诚而渴望的脸庞。他又看向手中的红纸黑字,仿佛听到孙逊在对自己说:“大哥,赶紧为我去提亲,我已需遇到我的命中之人”。
孙平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他想明白了昨晚王家父子的恶心嘴脸,他想明白了那个枕边姑娘的眼中之泪,他甚至想到了昨晚一定有一个一直在暗处监视自己的鬼魅影子。可是一切已经成为事实,都太晚了,无法挽回。
他该提起手中宝剑去杀了这些禽兽之辈吗?可是斩杀几个禽兽小人与他此刻又有什么用呢?他是侯府长子,战场上的绝世少帅,二十来岁便统帅三军横扫草原。他是父母的骄傲,兄弟的榜样,雍凉大军的旗帜,世人推崇的年少英雄。
可现在,他知道,他已经是一个玷污自己弟妹的可耻之人。他无法面对三弟,也无法面对自己。
黄沙百战何所畏,天下最毒是人心。
孙平拿起笔,在孙逊的留言下面,写下几行字,然后掷下手中笔,然后缓缓抽出腰中宝剑……
孙平走后,王府上下开始打点行装,准备马上回京。
外面人声嘈杂,全家上下都急不可待要重回繁华洛阳了。
昨天,父亲和兄长以全家人性面相逼,跪求她以侍寝来谋害孙平。现在却没有一个人记得她。忆风躺在床上如同一具尸体,泪已流干。
她终于支撑起来,插了门闩,来到梳妆台前,开始认真打扮起来。一转眼,已是细眉朱唇,薄粉均抹,竟是分外动人。她又拿出一套略微艳丽的大红衣裳穿好。最后将一条白绫穿过房梁。
既已无泪,更无牵挂,双眼一闭,双脚一蹬,自悬房中。
孙逊等了一夜孙平,天要快亮时,终于因长久兴奋,此刻感到困倦不堪,只得回去睡下。可刚闭上眼睛,便噩梦连连,先是梦到忆风哭泣责问自己,如何不早点带她远走高飞。继而一转眼又看到大哥孙平骑着一匹大白马呼啸而去。孙逊赶紧去追大哥,眼看就要追到,突然前面孙平一回头,只见此人竟面无五官,七窍之处全是鲜血横流不止。孙逊顿时吓醒,一摸衣衫,已经全部湿透。
这时,府内有人惊呼:“不好,少侯爷拔剑自刎了”!
孙逊顿时如五雷轰顶,一口鲜血喷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