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逊听那琴声哀怨决绝,不由得听得入神。待里面女子唱到“家国不由身”便暗自钦佩伊人才气,再到“百姓轻贱骨,王侯杯中尘”唱罢,孙逊竟不由得连连击掌,大声赞道:“好一曲杯中尘。天地不仁,我等又有谁,不是命运的杯中之尘”。
听到院外有人评论,里面琴声顿时而止。不一会,后院半扇角门被打开一点,也看不到里面之人,只听见一个诺诺的女子声音道:
“哪位在此,何必取笑“。
孙逊赶忙言道:“不是有意要偷听姑娘抚琴吟唱,实在是腿脚不便,行得太慢,才得一听姑娘天籁之音“。
“闺中弄闲之音,不敢受公子高论,还请公子速速离开,以免遭人口舌”。
“金昌边地,难有丝竹之声,姑娘才艺具绝,孙逊唐突乞与姑娘一见”。
稍许,半扇角门完全打开,一个青衣女子倚门而出,先施了礼,再道:
“即是军侯府孙逊公子!我该当面道谢,感念孙候不怪家父弹劾之罪,收留我等暂寄于此”。
孙逊摇动木轮椅向前些许,仔细打量眼前之人。只见伊人头无珠钗,衣衫单薄,满身朴素却难掩秀丽姿色。面无彩粉,两颊红霞皆是寒气所染,更显品性不凡。身形娇弱,眉目间满是诗书才气。
孙逊心头一悸,竟没了往日一半的风流倜傥,只推说不必客气,想必其父兄也是被权贵指使,现在替人受过罢了。
王姑娘再施一礼拜谢。孙逊赶忙回礼,然后匆匆辞别。
然而孙逊刚行不远,终是停了下来,犹豫片刻,转身回来。此时那王姑娘还在门边目送。见孙逊返回,脸上多少有些羞涩。
“还没有问姑娘名字”?孙逊倒也直接。
“闺字忆风“。
“忆风,好名字,我会再来找你“。孙逊说完就走。
望着孙逊远去的背影,忆风悠悠一叹,轻声自言道:
“音律误,周郎顾,杯中尘,梦里人,盼君此去莫再回,忆风不忆人“。
从此日开始,孙逊几乎天天都来。他每每轻叩角门,开门的总是忆风姑娘。两个人就这样一个在门外,一个在门里,聊一回诗文,聊一回音律。两人虽都不曾说破什么,但心里已都明白。
时光匆匆,孙逊脸上终于有了一些难得的笑容。大哥孙成见三弟不似之前沉郁,问其缘故,他也坦诚,说已遇上心上之人。孙成也为其开心,问是哪家姑娘,孙逊却不肯言,只说到时候还要兄长为自己前往提亲。
有一日,孙逊千辛万苦得了一把稀世古物,心里万分欢喜,便兴冲冲来找忆风姑娘。
“相识许久,从未赠你一物,今日给你带来一件,想你定会喜欢”。孙逊说话从来直来直往。
“你如何只得我定会喜欢,你果真知我”?忆风说完,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把古琴。眼中顿时一颤。
孙逊继续道:“你我因琴声相识,今日就赠这把文姬琴与你。我不敢言知你,但确信知你琴音。这把琴在你手中,可谓人琴两两相宜。若你今日收下,可当你我定情之物,明日我就让大哥来你府上为我提亲,每日这样隔门而谈,终不是长久之计”。
“定情之物“!虽早知孙逊心意,但听到这句,忆风还是心里激荡不已。
她捧着这把琴,心中万千愁绪,眼中百般无奈。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低低说了声:
“那我今日就用此琴再为你抚上一曲”。
两人对门而坐。忆风纤纤十指拨弄琴弦,琴声如金玉振鸣,千百意境柔然其中。
一时间,日不移影,风止林梢,两人皆神游琴音之中,仿佛世间种种都已于他们二人无关。
弹琴者,心中万般不得已;听琴人,眼里空明一点通。
一曲奏罢,忆风姑娘竟抚琴而泣,溃不成声。
许久,忆风才止泣道:“其实我是太尉府派来的谍间之人,故意接近你们,皆是太尉府阴谋,你如何能言知我”。
孙逊从轮椅中抽出一对精巧拐杖,双手拄拐艰难的迈过角门,来到忆风身边,用衣袖轻轻拭去她眼角泪水,然后说道:“让我也为你抚琴一曲”。
忆风本以为说出碟间身份,便再无后话。此时只得将琴推到孙逊面前,孙逊嘴角微笑,闭目抚琴而奏。
只听得孙逊琴声,时而如萤火攘月,时而如黄河奔流。高亢处决绝,低沉处明广,转折细润,韵味悠扬,君子之音不雕风雅,圣贤曲律尽余坦荡。
孙逊抚完,双目直直看着忆风,满是期待。
忆风眸中有水,吃惊道:“你原来一直知道,那为何还如此对我”!
孙逊只说:“你有你的不得已,我有我的没奈何。我只知心上之人是你,其它皆已顾不得”。
......
忆风答应了孙逊,希望他立刻带自己离开这里。孙逊告诉忆风,自己早已谋划好了,只等明天大哥提亲之后,二人即可名正言顺在一起,随后即可远隐他乡,天下之大,是非已远,命运便可自主。
“你母亲乃你父妾室,她临终之时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唯一的女儿将来能够明媒正娶嫁个好归宿。我孙逊虽身有残疾,但侥幸有个好出身。目前双亲远在洛阳,但长兄如父,明日我就央求大哥前来提亲,想你父亲也不好回绝。只要有了双方亲长的正式允诺,也不用三聘九礼,你便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所以过了明日,我们即可远走他乡”。孙逊不是鲁莽之人,对忆风在洛阳的种种过往和现在处境,早已了然清楚。
忆风心中隐隐不安,却难以推辞,最后只得几番叮嘱,希望一切从简,尽快逃离这里的是非纠葛。
孙逊离开后,忆风依旧依着角门痴痴远望。一切如梦一般,不敢相信。生于乱世权谋之中,身为朝廷命官的父兄尚如棋子一般任人摆布,自己一个庶出女子果真能把握自己命运,从此与知心公子共度一生?
但孙逊的眼神是那般真切坦诚、坚定,一切都似乎要向她从未期望过的方向走去。她终于下定决心,不管明日提亲顺利与否,她都要为自己搏上一回,种种牵绊责任早已让她不堪重负,她相信孙逊一定会带她逃出命运的牢笼。
正当她终于说服自己,开始收拾行装之际,一个鬼魅白影出现在了门外。
……
“大哥,她答应我了,你明日务必为我前往提亲”。孙逊走进大哥孙平处理政务的大厅门外,还没见到人,就急不可待说出心中之言。
孙平不在,只有一个老管家从里面出来,他也没有听清孙逊的话,只是说道:“三公子今天如何这般急切,你大哥今日中午便出去了,不在府中”。
孙逊也觉得自己太过操切,只得问管家:“大哥去了哪里,何时回来”。
“具体不太清楚,好像有宴席非要出席。你莫急,大公子一向谨慎,这种应酬他一般是坐坐便回,想必不会回来太晚”。
孙逊心想也是,便坐在大哥书房里等他回来。可这一等,竟是一夜!
原来这日中午之后,孙平正在梳理日常军务,王伦父子满面欢喜来访。就在昨天,孙平为其争辩的奏议得到朝廷回复,允许王伦父子官复原职、可以举家回京。王伦父子进来便拜,深感孙平以德报怨之恩情,告知已在家中设宴,无论如何也要孙平前往,以表感激之情。
孙平从小谙熟军中之道,可对人情世故颇为生疏,面对王伦父子的千恩万谢,终究没能回绝。孙平心想,王伦父子回京之后还是御史言官,如果此番真能够交结其心,倒也是给父母在京攒了一个帮手。
本来孙平是要带孙逊一同前往,可孙逊恰好不在。下人跟孙成回话道:孙逊公子今日得了一件要紧东西,兴冲冲出去了,没人知道行踪,不知何时回来。王伦父子急切相邀,孙成只得自己赴宴。
来到王伦府上,早有一桌丰盛筵席备好。王伦父子都是能言之人,由着孙平以德报怨的由头,声泪俱下,频频举杯相敬。孙平单纯耿直,酒过多巡,已经略有醉意。好在孙平向来能把握分寸,心知自己不能再饮,便要起身告辞。
王伦见孙平要走,便向儿子王圭使了个眼色。王圭会意,端起酒杯来到孙平面前就拜:
“孙大将军留步。我父子枉读多年圣贤诗书,竟受朝中权贵指使攀扯诬告孙军候一门忠烈,本是该死之人。如今反而得幸孙平将军不计前嫌,为我父子申辩,得以重返京师。孙将军再造之恩更胜父母恩情,小人从此愿以义子身份侍奉将军,还望将军不弃”。
话音一落,孙平错愕不已,满面尴尬。这王圭本还要年长孙成十来岁,如今竟当着自己亲生父亲的面,要认自己做义父,如何不让人难堪。孙成赶忙军礼回谢,断不肯依。
王伦见此,便吩咐一声,继而从后室走出来十余家眷。王伦道:“将军虽不肯收我儿为义子,我等也不好勉强。但将军不计前嫌救我全家十余口性命之恩,我父子不得不报。如今远行在即,也不知何日再见恩公,这里既有我年过七旬得老母亲,也有我尚在襁褓的孙儿,将军今日务必要受他们每人一杯酒,不然我王伦全家都不配为人”。说罢举杯下拜,室内之人已是纷纷跪了一地。
孙平三千铁骑席卷草原尚能从容应对,但在这一家老小恩情难却的宴席之上,着实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今日宴席之上是何酒水,此时此刻,孙平已然五脏六腑无一不热血上涌。
不论孙平如何劝解推辞,王伦一家始终没有一人起身。孙平无法,心里一横,自付道:雄兵可挡,人情难缠,今日若不醉倒于此,看来是不肯罢休了。
孙平只得与王府上下一一举盏,待喝下最后一杯,已是两眼昏沉,四肢麻木,口不能言,终于醉倒当场。
“父亲,事已至此,不可犹豫”。王圭凑在王伦耳边,细语相告。
“只是此事若照办,不光毁了你妹妹一生,王家上下从此俱是禽兽不如”。王伦尚有一丝犹豫。
王圭急了,调大嗓门:“忆风不过是个庶出的丫头,有何可惜。父亲,胳膊拧不过大腿,孙家人不是李家对手,您可要想清楚”。
王伦也急了:“那毕竟是你亲妹妹,如果能用她一生做如此禽兽不耻之事”。
这时,后院突然一声狞笑。
“王御史,我手上可是带着两份旨意来的。一份昨日给了你,一份竟忘记还没给你。今日料到你有为难之处,你可先看过这份旨意,保证不再左右为难”。
一个白发男子走了进来,将一份诏书扔到王伦手上。此人正是白羽书生张仿。王伦打开诏书一看,顿时目瞪口呆,瘫坐下来。
王圭抢过父亲手上诏书,一看更是心惊肉跳。这份诏书与昨天赦免王伦父子的诏书出处、时间完全一样,而内容却千差万别。一份赦免其罪,一份诛杀全家。原来是赦?是杀!全在张仿掌控之间。
张仿端起孙平刚才喝过的酒杯,自己倒满一杯,一口饮下。
“果然好酒。可惜春宵苦短,王大人还不让人将孙将军搀扶下去歇息,让贵客醉卧于此,是何等的怠慢恩人啊”。
说罢,再次狞笑不止,杀气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