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逊看到了孙平的留言:“误中小人恶计,大错已铸,无面目再见于你,唯求替我尽孝双亲,保全雍凉根基”。短短数字,难尽孙平心中自责苦楚,他甚至不敢再对孙逊兄弟相称,只写你我。
孙逊此刻心中竟出奇的冷静。他脑中迅速飞转,大哥的留言虽没有明言留给谁,但明显是写给自己的。孙逊告诉自己,不能乱。大哥已经不在,不管发生了什么,此时此刻,整个雍凉,整个金昌城,整个孙家军都要依靠他了。
不能让大哥死的不明不白,就算是天皇老子,孙逊也要报仇!
可是大哥昨日还好好的,如何今日一代天骄般的人物就自寻短见了。孙逊反复看着大哥的遗言,突然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在他脑中:
昨晚,大哥难道是去了御史王伦府上,难道是和忆风有关!
孙逊让人迅速封锁侯府,一只鸡、一条狗也不许出去。他先让人收殓好大哥尸体,然后拿出令牌,调来军中心腹。整个军侯府从外面看着并无异样,里面则已是甲胄一片,戒备森严。
“回禀三公子,先机营已经探明,昨晚少侯爷正是去御史王伦家宴饮,天明时分才回”。一个干练军校回报。
“回禀三公子,先机营已经布控全城,今日城中暂无异样,只有御史王伦王圭一家人早些时分出城回京,已经派精锐暗中跟上”。又一个军校回报。
先机营的各种消息回报,不断坐实了孙逊心中最可怕的猜想。如果不是那种恶毒设计,睿智豪迈的大哥绝不会断然走上这不归路。
一柄锋利的君子之剑,不怕烈火焚烧体肤,不怕钢锤敲打筋骨,就怕污点遮盖了他骄傲的光芒。
孙逊面沉似铁,冷冷说道:“让先机营精锐全部出动,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策划这一切,光凭王家父子没这个算计”。
月黑风高,野狐哀鸣。金昌城东八十余里,十指坡。
王圭正抱怨父亲不肯寻店投宿,非要连夜赶路,其他人也苦于旅途辛苦各有牢骚。可王伦不肯休息,执意要继续往前走,似乎一刻也不肯多停留。
突然,一声呵斥,几十个军士如同天神下凡,将王家人围成一团。接着一阵马蹄嘶鸣传来,片刻间,一队精锐骑兵护卫着一辆马车已经来到王伦父子面前。
王圭看到马车上的人正是孙逊。他略加思索,便打马上前,满脸堆笑道:“原来是三公子,莫不是昨晚少侯爷十分受用,舍不得我妹子走,让你来下聘接人……”
话音未落,一丝寒气已经掠过王圭的喉咙。王圭甚至没有来得及做任何反应,气管已经被割开,血浆冲进喉头里,已到嘴边的话,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王圭栽倒马下,双目惧睁,死不知耻。一柄宝剑正横握孙逊手中,剑上不见一滴血,孙逊竟是坐着一剑斩杀王圭。
王伦赶紧滚落下马,抱住儿子王圭的尸体,嚎啕大骂:
“孙逊,你如何敢擅杀朝廷命官,我儿何罪”?
“恩将仇报,禽兽不如,死不足惜,心知肚明”。孙逊只有冷冷几句。
“你是个疯子,我要见少侯爷,我要见孙平”!王伦大声嘶吼。
“放心,我正是来送你们父子去见我大哥”。
王伦听到这话,突然瘫坐在地。“什么,孙平死了,孙平死了”!
王伦没想到孙平如此刚烈,本以为只会隔间他们兄弟感情,不想事已至此,今日全家断然都要葬身此地了。
“知道背后有人指使。只要你说出背后之人,并与我上京指认,我可以放了你的家人。相信你知道,我可没有我大哥那么仁义”。孙逊一字一顿,杀气四起。
王伦心知已经犯下弥天大祸,今日必然难逃一死。他放下王圭尸体,抹去眼泪,跪到孙逊面前:“既然事已至此,老夫无话可说,但求公子看在与我家忆风的情份上,留我家眷老少性命。老夫现在就给孙平将军抵命”。说罢,拿出袖中匕首,狠狠插入自己胸口,顿时气绝毙命。
看到老爷也自杀而亡,身后王家家眷更加哭泣不止。孙逊听见王伦提到忆风二字,心中更如雷火煎熬。他甚至不敢去看哭成一团的王家家眷中是否有忆风的身影。他希望她在,又希望她不在。他想见她,又怕见她。
一个心腹小厮凑到孙逊耳边,轻声道:“忆风姑娘不在里面”。
另一个军校模样的人,也上前问道:“这些人杀,还是不杀”?
孙逊缓过神来,一摆手,示意让他们走。王家人只得一边啼哭一边收拾了王伦王圭尸体,继续向洛阳前进。
正当这些人要离开之际,孙逊眼中突然一亮,迅速拿过身旁军士身上的一张硬弓,搭箭便射。只见这箭射向一个中年妇人,但那人也是机警,听到脑后风声,赶紧偏头去躲,但还是让箭挂中头巾,被一箭扯下头上装饰来。
头上围巾和假发一起掉落,露出里面真的满头银发。孙逊大喝一声:“张仿,果然是你,看你如何再藏”!
张仿嘴角微翘,一把扯下身上妇人衣裳,露出里面一身锦衣官服不再伪装。他周边几个人也除去伪装,拔刀守卫在张仿周围。
“想不到,你这个死瘸子眼睛还挺毒!”。
“怪我一时大意,竟没想到你一直藏在金昌城”。
张仿狂笑一声:“可惜此刻为时已晚。太尉果然说得没错,你们姓孙的永远过不了女人这一关。本来还只是想用那妮子离间你们兄弟感情而已,没想到一个想不通自杀,一个发狂杀了朝廷御史。孙逊,你不是不知道吧,带兵截杀朝廷命官如同造反,待我回到洛阳告知天下今日之事,你们孙家就彻底完了”。
孙逊横眉冷眼,只是淡淡说道:“那也要你回得去才行”。
“难道你还能杀了我不成”。张仿知道孙逊动了杀机,虽嘴里这么说,但手上已经摸向腰中宝剑。
张仿知道自己人少不占优势,必须先发制人,便使了一个眼色,周边死士会意,便一拥而上直取孙逊。可这些人虽有些拳脚功夫,哪里能与孙逊带来的百战将士相比,还没等这些人靠近孙逊,一阵强弩利箭如骤雨一般,将其纷纷射杀倒地。
张仿早知结果,在死士向前的同时,他夺下一匹马,飞奔而去。眼见张仿逃走,一名老练的参将拉开角弓,瞄准张仿后心窝,就要一箭结果了他。这时,孙逊却一伸手,挡在了箭头前面。
参将赶紧卸了力道,不解的问:“为何放他走”。
“他跑不了,但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飞鸽传书,让沿途先机营据点盯紧张仿,你点三十个精锐骑兵,随我来”。
孙逊就这样带着人,在后面撵了张仿三天三夜。张仿一路如同丧家之犬,狼狈不堪,可就是摆脱不了孙逊。最后马也累死了,腿也走折了,实在跑不动了。张仿便一头栽倒地上,不能再动。
孙逊一行人,再次将张仿团团围住。张仿喘过一口气,抬头看看孙逊这些雍凉骑兵,人和马皆还大有气力,便知道孙逊是有意折腾自己,自己根本跑不过这帮雍凉精锐骑兵。
张仿闭上眼睛继续喘着粗气,却任然狷狂大笑起来:“就算杀了我又能如何,孙平已死,王伦的家眷回到京中,自然有人控告,况且这里的情况我也早已派人告知太尉,死了一个我张仿,你们全家都要陪葬”。
孙逊拍马上前,从马上望着张仿,好一会才说:“我们打个赌如何”?
张仿一愣,没有说话。
孙逊继续道:“如果我今天不杀你,回到京中,李太尉一定也会杀了你”。
张仿不解:“什么意思”?
“王伦父子本就是代罪之人,即使我不杀他们,你也不会让他们活着回京,留下日后把柄。所以你给他们回京复职的旨意是真是假就很难说,那我到底杀没杀朝廷命官,也就另当别论。退一步,就算是真的,朝廷也不会因为我杀了两个微不足道的御史,就以谋反罪倾覆我李家功勋。但是,如果再加一个太尉心腹、枢密钦察使——张仿、张大人这样的朝廷大员,我孙家举兵谋反的罪名就算能说的过去了”。
孙逊说到此处,看了张仿一眼,张仿此刻若有所思,脸上表情逐渐凝重。
孙逊继续道:“如今,很多人都看到我明目张胆的追杀你三天三夜。你说老谋深算的李太尉,到底是希望你死在雍凉,还是活着回到洛阳”。
张仿这下明白孙逊为何像猫抓耗子一样,招摇过市跟自己跑了三天。他突然想起太尉李景经常说的一句话:哪有什么好人坏人,只有有用之人和没用之人。张仿现在活着没用,死了,就有大用!
张仿没想到,孙逊也能想出如此恶毒的计策,顿时怒不可遏,掏出腰间短刃,不顾一切刺向孙逊。
……
金昌城外一间破败庙宇中,一个鲜红衣裳的姑娘正躺在一堆茅草之上。
一滴滴冰凉的雪水顺着房梁落了下来,正好砸在姑娘的额间。她微微睁开双眼,慢慢看清这个新的世界。
我死了吗?这是无间地狱?她慢慢坐了起来,身体感到无比虚弱。她努力四处打量,看到旁边有一个包袱、一把琴,琴上面有张纸条。
她认得这字迹,是自己母亲当年的贴身婢女、自己的教养嬷嬷——辛嬷嬷的字迹。
忆风打开纸条,上面只写着:天不怜我我自怜,命不由我我作天。
原来那天是辛嬷嬷刚好救了自己,并看她处境可怜,偷偷送她逃出那是非伤心的家。
死过一回,忆风心中甚是坦荡,眼中也再无一点泪水。她擦去脸上妆容,换下艳丽衣裳,拿起包袱和琴,慢慢走出破庙。
忆风看着外面广袤天地皆是白茫茫一片,突然觉得心里干干净净,如同脱胎换骨一般。她终于头也不回,一步一步向着北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