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过后,孙成的援军率先赶到,不久孙平大军也至,两军迅速合围阿末多。但汉军发现,这些匈奴骑兵异常消沉,刚刚交战,竟有一半人放下兵器,原地投降等死,而其他人更是自杀而亡。
阿末多被俘,此刻已然平静下来。他双眼紧闭,一言不发。
许多汉军将领得知被俘的匈奴头领是阿末多,纷纷前来观看。这个草原骁将让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吃过大亏,没成想今天能将其作阶下囚。很多人甚至要立刻一刀结果了阿末多,替张勋老将军和以往众多汉军将士报仇。孙安制止众人道:
“阿末多不能杀,不仅能杀,还要放他走,带着他们的祭天金神一起走”。
众人大惑不解,阿末多身上血债累累,如何能放他归去。这些部将有些当年跟过孙安,自然相信其人,但更多人都是平西侯孙符一手带出来的,知道这位二老爷与自家军侯的种种过往,闻听此言,也是满腹狐疑。
“此番孙平主动突袭匈奴右平王王庭,孙成多路阻击右平王部众,都让匈奴右平王部实力大大折损。如果今天再杀了右平王部众里最能打的阿末多,不出两年,整个匈奴草原就会都是匈奴左贤王的天下了。到时候我们面对的就是一个更加团结一致的匈奴。要知道这次阿末多之所以始终不敢孤注一掷攻打灌云涧,也是他深知,如果他自己全折在这里,整个草原都会天翻地覆,他的部族都会沦为左贤王部落的奴隶”。说到这里,众人似乎已经有所领悟。
孙安继续说道:“而如果我们放阿末多回去,以他谋略心智,足可以让匈奴右平王继续与匈奴左贤王分庭抗礼,互相牵制而不至于更加强大。如今的朝廷,是打不过一个统一团结的匈奴的”。
孙成闻言不服道:“何必如此高估匈奴人,此番我兄长区区三千人马不也搅得匈奴草原鸡犬不宁吗,就算匈奴左、右贤王一起来,又有何惧”。孙成年轻傲气,之前也听过一些关于自己母亲与叔父孙安的闲言蜚语,深为其父不平,故今日遇见孙安,多有不服。
孙安看出孙成这个侄儿的心思,却走到孙平面前,拍拍其肩膀,道:“三千人就敢去端右平王的老巢,这点子恐怕只有陆老鬼敢出,你敢打了。不过确实打的不错,比你那个侯爷爹强,要不是用你缴获匈奴右平王的那三件物件,我今天也赚不来阿末多。”说到这里,孙安突然转向孙成道:
“你的六路阻击部署有很大问题,兵力部署中间太重,两头太轻的,甚至连靠近祁连军屯的灌云涧,也只有三千人马。一旦有意外,联络支援根本来不及,不然这一仗也不至于打的如此惨烈”。
曾有传言:当年平阳公主赵萱是怀着孩子嫁给孙符的,孙平或许就是孙安的儿子。但孙平从小坦荡平和,忠勇恭孝,从不理会这些流言。遇到孙安,只有子侄的恭敬。次子孙成却更加直率果敢、好勇热肠。孙成见这个素无好名的叔父一番点评,虽有道理却难以接受,正要发作却被孙平压住道:
“此番远袭草原,也是一招不得已的险棋。所幸运气好,避开匈奴主力大军,又正好撞见匈奴右平王王庭,夺下匈奴人的祭天金神,本以为就是个值钱物件,不想能够助叔父大败阿末多,侄儿不敢贪功“。
孙成见孙平如此恭敬孙安,倒像真见了自己“亲生父亲”一般,越发气的说不出话来。
孙安也似乎故意要跟自己这个不开窍的侄子孙成斗闷儿一样,继续夸奖孙平:
“有功不骄,浮言不避,此子必成大器。哎,如果你真是我儿子,那该多好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骇。孙成几乎就要拔刀相向。孙平赶紧劝道:
“敬叔如父,礼法当然,孙成不得无礼“。
“大哥,此人有辱我等父母名节,牵累与你,让我与他一较高下。
“你我岂可因流言而存疑至亲,切不可同根相争,以下犯上”。孙平一把挡住孙成。在场几个雍凉将军眼看要打起来,却碍于都是侯爷家人家事,连劝解也不知何处说起。孙安看到孙成不依不饶,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毕竟是个晚辈,再闹下去恐怕不好收场,转头看向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黎芸郡主,似有求助之意。黎芸郡主一副事不关己的无辜表情,心中却暗自窃喜:让你阵前羞辱于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竖子安敢顶撞叔父!还不跪下!”突然闻得帐外有人呵斥道,随后但见平西侯孙符领着一众人等走了进来。其中有军师路先生,王司徒、钱王世子钱威,才子苏慕容,以及最后进来的孙夫人赵萱和小儿子孙逊。
只是,二十多年再重逢,却是海棠依旧人不同。
孙安看见赵萱,再不是当年那个不顾一切、任性妄为的骄傲公主,她眼中沉稳如海,眉间少许柔情。亲自将三子孙逊的轮椅推到他两位兄长身边,然后一步一步走到孙安面前。
帐中已是乌泱泱一大帮人。平西侯孙符进来后并无多言,所有人都看着孙安和赵萱,再无一人敢言。
“这些年,你去哪里了。我找不到你”。孙夫人的声音很平静。
“我去过很多地方,多的记不清了”。孙安也很平静。
“你曾说过,会带我去看尽天下所有繁花,不知可还作数”?孙夫人再问,全然不顾周围人诧异的眼光。
“我都替你看过了。这二十多年里,我看过成都的芙蓉,见过洛阳的牡丹;建业城中梅花好,江陵河畔栀子开;六月徐州的荷花开的很好,九月杭州的桂花香满每一条街巷。还有南越的木棉,北国的金菊……”。
“可有比海棠更好的?”赵萱不待孙安说完。
“繁花看尽,终是海棠花好,独占我心”。
孙安望着赵萱,仿佛此间只有他们二人。
“哼,我不管,你说过话要算数”。赵萱如同一个赌气的小姑娘。
“哎,我们孙家人说过的话,何曾算过数”。孙安终于低下了头。
赵萱听罢,恍惚片刻,突然折腰大笑。
“二叔尽说便宜话,不过是舍不得盘缠罢了。你们孙家都是些穷怕了的,我堂堂一个公主下嫁至此,竟然日日都要为柴米油盐算计,以致开垦军屯,与一农妇何异“。孙夫人笑的前仰后合,眼泪闪烁。
众人终于算是松开一口气,都纷纷附和笑了起来。
唯有黎芸郡主再也看不下,独自一人走出营帐,竟已泪满香腮。
孙符终于站了起来,一挥手道:“孙平、孙成,送你们母亲和三弟后帐歇息,我等还有要事相商”。
孙夫人摆摆手,对着孙平道:“你们且留下,我刚才见黎芸郡主也在此,请她来陪我就好”。二子看向孙符,孙符点头,于是先送孙夫人去了后帐。
等孙夫人已经走远,平西侯孙符这才走下帅案,慢步来到孙安面前。孙符看着孙安,孙安也看着孙符,兄弟二人四目相对,各自坚毅如铁。沉默些许。孙符慢慢背过身去,往帐门处又走了五步,终于问道:
“这些年,你究竟去了哪儿”?
“刚才说了,各处漂泊,四海为家”。孙安答道。
“可曾娶妻生子,如何连一封书信也没有”。孙符又问。
“无话可写,信从何来”。孙安再答。
“那如今归来,又有何打算”。
“路过而已,别无打算”。
孙符转过身来,怒气满面,只见他逼到孙安面前,似刚要发作,却踌躇一下,终究隐忍下来。然后慢慢走回帅案坐下,一扶桌子,缓言道:
“听说你要放了阿末多”。
孙安也找了把椅子靠坐下,然后说道:“放了阿末多,我敢保证三年之内,雍凉再无匈奴惊扰”。
“三年之后呢”。王司徒抢问一句。
“三年之后的事,只有天知道了,在座之人未必都能活到三年之后,我一个无信之人,岂可预知一切”。孙安一副无辜表情。
在场之人顿时议论纷纷,唯有路先生和孙符一言不发。
“来人,让阿末多带着匈奴祭天金神滚回草原,其余俘虏也一并放归。但在放之前,必须让他们当着金神盟誓,此生永远不可主动踏足我领土半寸”。孙符相信孙安的判断,毕竟那是他曾经最了解的人。
孙符令既已下,众人不敢再议。
王司徒见众人无言,便主动起了话题,走向前来道:“此番雍凉将士痛击匈奴右平王部,特别是孙平公子,果然将门虎子、少年英雄,三千骑兵奔袭草原大漠千余里,已经在洛阳城中传为一时佳话。太子有信告知老夫,正在全力为平西候及雍凉将士请功论赏”。
孙符一拱手:“多谢太子惦念我雍凉将士,杀敌报国乃我等本分,不敢奢望有何封赏”。
陆先生接过话来:“要封赏,就来点实际的,那怕把这些年亏欠的军饷给补足也行,莫要一边催马跑,一边不给马儿草”。
几个将校也随声附和起来,王司徒涨的满脸通红,不停说道:“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孙安暗自觉得好笑,心里想着:都是天天出生入死的人,如何为了那点粮饷这般市侩,看来这些年,他们果真是穷怕了。
正当场面颇有尴尬之时,巧了,朝廷的封赏旨意到了。
但这次封赏,却并非恩自太子,但却真的诚意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