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洛阳并无西北边陲的严寒,宽阔的朱雀大街上一辆辆香车宝马穿梭不停,街道两旁都有红灯高挂,整整齐齐。在朱雀大街的东边,一座朱门大宅里正有声声丝竹之音传来,分外好听。
今日正是当朝太尉李景的七十大寿,整个京师的权贵都聚集于此为其祝寿。但到酒席正酣之时,李府上下却都找不到今天的寿星——太尉李景了。李景次子李琦急得满头是汗,打发下人到处寻找老爷。
寻了好一会,李琦突然想到什么,便直奔后宅一处闲置小园而去。李琦来到园角一个不起眼的偏房门前,停了停,便一把推开门。对着里面喊道。
“父亲,你可在里面“?
门里漆黑一片,无人应答。
李琦硬着头皮跨进门来,睁大了眼睛往里寻,突然一转头,看见一个人影端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塑像。李琦狠心往前打探两步再看,正是老父亲李景。
“父亲如何在此,又不掌灯。可让我好找“。
过了半晌,李景那边终于传来声音。
“我嫌吵,过来坐坐,还是躲不过你啊“。
李琦松下一口气,便拿起火石点燃书桌前的一盏灯,正要再去点另一盏,却被李景止住:“就点一盏吧,黑处坐久了,见不得太亮“。
“今天父亲大寿,上午皇上和太子都来了,眼下还有好几位王爷公主在吃酒,父亲不该在这里,多少露个面儿“。
李景听了不言语,勾着背痴痴的看着那盏刚刚点亮的油灯,好一会才说道:“我这辈子已经伺候了四位皇帝,如今老了,该是你们两兄弟顶上去了“。
李琦听完,也在一旁寻了把椅子坐下,拢了拢衣袖,坦然说道:“父亲何必为此担心,如今朝中那个不是端着我们李家的碗,吃着我们李家的饭。父亲三十多年当朝太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不说了。就说兄长李炳,在外统领三十万幽燕大军,跺一跺脚怕是连皇上也睡不好觉。儿子我差点,也担着御史大夫的位置,所有御史言官那个不是家里奴才一般任我驱使,不论当朝贵戚,还是一方诸侯,不顺眼的一律参了去。如此这般文、武根基,父亲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李景听完,面沉如水,一言不发,两眼直勾勾盯着儿子李琦。
李琦看到老爷子这般面孔,也觉得刚才自己的一番话有些冒失了,犯了父亲忌讳,赶紧转过话头,道:
“朝廷里几个领头的公卿大夫,这几日给儿子递话。意思父亲您老身居太尉三十余年,功在社稷,福泽苍生。他们愿联名上奏天子,恢复丞相古制,让您更进一步出任丞相,统领天下文武,不知您老意下如何”。
如今朝廷四公为首,李家独占太尉、大将军、御史大夫三席,仅有大司徒一职为王恩所据,隶属太子赵致一党。如今李琦劝其父上进废黜已久的丞相一职,就是要让李家的权势再进一步。
李景微闭双眼,轻轻问道:“这是百官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李琦赶紧回答:“百官与儿子,当然是一个意思”。
“那可真有意思!“李景说到此处,竟笑出声来。
“你知道老夫最担心你们哥俩什么吗”?李景坐直了腰,探着头,直直的望着李琦。李琦心里发虚,再不敢妄言一句。
半响,太尉李景才躺回靠背,慢慢说道:
“我李家到今日,不管有没有这个丞相的虚职,都能将这朝野局势牢牢掌控在手中。可老夫当了三十年太尉都没敢再往前看一步,你知道我到底在等什么吗?——人心,人心!不管我们李家有多大的权势,手里捏着多少兵马,你们真正想要的那个位置,没有人心所望,一切都是妄想。”
“人心?如今朝廷上下,十有八九都是我们李家的人,如何没有人心”。
“人心所向,众望所归。你的那些鹰犬爪牙所图的不过是咱们李家的权势,小恩小惠终难成大事。可悲的是你还自以为就此可以呼风唤雨、为所欲为。要不是我这把老骨头还压得住,你被他们从背后撕碎了都未必能缓过神来”。
李琦也是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被老父亲这一顿数落,着实有点坐不住了。不免辩解道:“如今天子本就是个糊涂皇帝,不是我们李家几代人衬托着,这天下都不知道有多少个皇帝,多少个丞相了。如果说我李家都不得人心,放眼四海,谁又能得人心”。
李景还是怔怔得望着李琦,满脸褶皱,满脸失望。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份折子,扔给李琦。
“这是雍凉来得军报,这才就是人心所向”。
李琦接过来略看了一眼,便放下道:“儿子已经看过了,孙符在西北是又打了几个胜仗,可又能怎样。雍凉现在不过四、五万人马,兵粮供给也都掌握在我们手里,再耗个几年,饿也给他饿死光了,有何可惧”。
老太尉哼哼一笑:“你还是不了解孙符,不了解孙家人。”说到这里,李景突然一摆手道:“出来吧,把你们在雍凉的探得的情况好好给你们的二爷瞧瞧”。
话音刚落,一个黑衣身影从李景背后的黑暗中闪出,递上一封密报在李琦面前的桌面上,便又立刻一阵风似的消失在黑暗处。李琦知道那是父亲亲自操控的黑羽卫,便拿起密报看了起来。这密报里面不仅有突袭匈奴王庭、阻击阿末多等战报,还提到了近期突然出现在雍凉的太子心腹王司徒、东南钱王世子钱威、江南才子苏慕容、苗蜀郡主黎芸以及消失多年的孙平,甚至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呈报的一清二楚。
李琦看到这里,才面有难色,还要问什么,却被李景拿话压住。
“天道有术,人世无常。我们李家和孙家可以说斗了几辈子,如今到底谁胜谁负,或许只有天知晓了”。
“想不到孙家那几个小崽子这么能打,几千人就敢突袭匈奴右平王王庭。现在太子党、钱王、江南苏家,连西蜀苗蛮都扯上了,这孙符看着忠厚老实,到底也是不安分啊”!李琦今天本来很开心,这会却有些急躁。
“孙符,我了解他,志不在此。至于什么钱王、蜀王、太子,他们打什么算盘老夫也料想的到。唯独你少说了一个孙安,这个人才是深不可测啊”。
“父亲,咱们之前还是太仁慈,这次该下死手了,绝不能让他们勾结做大”。
“那你说如何下死手,要不给你十万兵,去剿了雍凉”!
“这?!”一个小字辈孙平三千骑兵就能横扫匈奴王庭,若没有百万雄兵,谁敢去剿雍凉孙家。
“不过你今天倒是给为父出了个好主意”。李景看着越来越糊涂的李琦,不慌不忙拿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字。
李琦凑过脑袋看了一眼,竟然是:“晋位丞相”。
再说雍凉孙符这边,正当一些将士围住王司徒讨要过往朝廷欠薪之际,朝廷的封赏到了,而且诚意满满。
孙符赶忙领着众人领旨。宣旨官员当即高声宣读了旨意,大意为:
孙符等多年经略雍凉、抵抗匈奴有功,此番突袭匈奴右平王王庭更是功劳匪浅,经李太尉等奏请天子,特封孙符晋位丞相一职,入朝主政;其子孙平统领雍凉诸军事;其他将领各晋两级;发放雍凉多年所欠钱粮,并额外赏赐钱帛二十万;所有雍凉将士之前一切罪行既往不咎,愿回乡者发放路费,回乡之后享各州府优待。
旨意宣毕,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一是没想到这次封赏如此之大,别的不说,孙符晋升丞相,统领百官,竟一下位居李太尉之上。
二是没想到,这次封赏并非出于一向有些亲善的太子,而正是多年为敌的李太尉之手。
现场的王司徒更加窘迫几分。
孙符接过封赏旨意,领着几个亲信退回内帐商议起来。
孙平首先说道:“这明显是李太尉的调虎下山之计,父亲切不可为了一个区区丞相虚职,以身犯险”。
孙成却道:“我也不相信那个李老东西会把朝政大权交给父亲。但我们雍凉将士多年拼杀建立军功,今日终于得了朝廷封赏,却如何不敢领赏,岂不让人笑话”。
几个亲信将领也各有附议,毕竟男儿出生入死,不就是为了搏个功名富贵。
孙符最后望向陆柏川。
陆先生苦笑一声:“可叹你们还以为这是荣华富贵的阶梯,却不知道这根本就是李景那个老匹夫砍向雍凉的屠刀。”
孙符不言,大家只得继续看向陆先生。陆老鬼只得从目前局势说起。
“这次重创匈奴,可保我雍凉三五年之内再无大的兵戈袭扰。孙夫人在祁连军垦也有所获,粮草逐渐可自给。加之老夫联络来得东南钱王、江南苏家、西蜀苗兵为外援,接下来我雍凉必将重振往日雄风,三年之后,披甲之士可得十万,从而天下莫能与争。所以李景那个老匹夫他坐不住了,他搞出个丞相之位来钓我家军侯,以退为进,非要赚侯爷去洛阳,到时虎落平阳,只得任其摆布”。
“所以一定不能中了李太尉得诡计,自投罗网”。孙平道
“可如果侯爷有功不受封赏,不肯离开雍凉,李景立刻就有讨伐不臣的理由,会马上对我雍凉用兵”。
孙成不屑道:“匈奴我们都不怕,还会怕他,让他们放马过来就是”。
“公子不知道,这道封赏最凶险、最狠毒的地方,其实并非侯爷当不当这个丞相,而是赦免所有雍凉将士之前一切罪过,让他们从此刻起就能归反故里,并受到所谓地方官府优待。我雍凉兵士一半以上都是被戴罪发配,或者逃避朝廷苛捐重税等等投奔而来,幸得军侯爱惜,才得以投身孙家军门,在此抵抗匈奴。一旦得知朝廷已经恩赦他们,可以回乡寻亲,又有哪个人不想回到故土,安享晚年呢!连我这个老头子此刻都想回到洛阳,在父母坟头上一炷香,烧几沓纸啊”。
陆老鬼说到这里也是略有所感。但他立刻回过神来,接着分析道:
“所以,现在匈奴的威胁虽然暂时没有了,但我军一半以上的将士都会散回故里,这是人性所定,已然无可挽回。此刻军侯因不肯去洛阳晋位丞相而招朝廷征讨,以剩下的雍凉兵力和士气,打起来我们未必占便宜。更何况孙军候一向忠义建军,非万不得已,如何能与朝廷用兵呢”?陆柏川句句如刀,大家这才看出这封恩裳的凶险所在。
“我孙家世代忠良,绝不能与朝廷轻言战事”。孙符言道。
“但总不能明知是陷阱,也往里面跳吧”。孙平替父担心。
“其实去洛阳也未尝不可。但要等一封信来”。陆先生轻轻一笑,故作神秘。
“先生所等何物,可保我父侯平安”。孙平抢问
“公子莫急,不出我所料,这封信应该马上就到”。陆先生刚刚言毕,帐外急冲冲走进一人,正是王司徒,而他手中居然正好拿着一封信。
“孙军侯,太子得知李太尉保举军候晋位丞相一职,就是要赚得军候进京涉险,但其计深谋狠毒,若军候不得已选择赴京就职,太子殿下愿与军候互为强援,共图国贼”。王司徒转达完太子意愿,便将一封太子亲笔书信转递孙符。
众人皆叹陆先生料事如神。陆柏川则哈哈大笑,言道:“也不知道这封信究竟是索我等的催命符,亦或是诛杀李贼的勤王剑”!
孙符拆开太子信件来读,与之前陆先生分析竟大体相似。陆先生这才继续分析道:“如果侯爷只是凭军功入朝,与布局朝野多年的李家父子相斗,必当九死一生,几无胜率。但现在有了太子与王司徒相助,胜率就有三成了;侯爷此番以军功晋丞相位,毕竟是百官之首,朝中必然还有少许不肯屈服李家父子的忠臣前来投奔,到时好以用之,胜算又高了一成;孙夫人乃皇室公主,当今天子亲姐,若能联络朝中皇室宗亲,胜率就有五成了,便可一搏”。
陆先生见孙符言听于此,尚有踌躇。只得再来一句根本之言:
“孙李之争乃世仇,绝无言和之日。一直以来,李家都是身居朝廷中枢,而孙家则征战在外,虽能拥兵自保,但总是受制于人,不占上风。若真想为国除凶,尽除李氏奸党,必须同处朝堂之巅,方有机会化被动为主动。所以这次接受丞相之位,看似必死之局,但也未必不是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好机会”。
孙符听罢,沉默些许,终于缓缓道出一个“好”字!
猛虎出雍凉,风雪卷庙堂。
古来胜负事,终究入黄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