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行祭祀的那天,天气阴沉沉的,乌云像是凝固在了天空上一般。
谢斩关站在召寺功德堂门前的台阶上,台阶下正中间的空地上站着上百个将士代表,他们都是牺牲将士生前最好的战友,将士两边站着牺牲将士的亲人。
谢斩关站在九节台阶上的高台大声讲着悼词,台阶下的将士个亲人们时有抽泣声。
悼词不长,读过之后三千就拿着一张牺牲将士的名单挨个儿读,读到名字的,由他的父母或者是战友,捧着他的往生牌位缓缓走上台阶,将牌位交给一位僧人,由僧人领着进入功德堂,把牌位供奉在功德台上,并为英灵点燃长明灯。
功德堂内一年四季香火不断,只要召寺存在一天,英灵就会享受一天的香火,永世不断。
也曾有亡者的家属质疑这种供奉行为不过是在糊弄鬼,召寺的方丈说,供奉的本就不是鬼,而是活人的哀思和后人的敬仰。
王聿祯和其他四位将军的正室夫人都站在侧殿里看着外面庄严肃穆的仪式,不知道是哪位夫人轻轻抽泣了一声:“我的父亲是在昏昧帝时期战死沙场,我娘想让他的牌位进入功德堂,还被那时候管事的将军打了。”
王聿祯回头,看到了罗将军夫人泪眼婆娑地讲述着:“那时候能进入功德堂的牌位都是有钱人,不论是何死因,交了钱就能把牌位送进去,享受永世香火。后来我嫁给了我家将军,说了此事,将军们才彻查功德堂的牌位,扔出去好多。”
王聿祯问:“把那些牌位扔出去,那些富户的家里人没闹起来吗?”
罗将军夫人苦笑:“怎么可能闹?那时候黑山城刚回到咱们黑山军手里不久,城中十室九空,有钱人几乎都跑光了,房子都被北川人烧成灰了。是谢将军领着几位将军来了之后,黑山城才又从废墟上一点一点建起来的。”
贾将军夫人接着说:“那时候的日子真不好过呀。几乎天天都在打仗,北川军盘踞黑山城不走,黑山军常驻在南边的云城附近。攻城战就是在用尸体堆成攻城梯。那时候我在黑山城里,是一名北川军老爷的浣衣奴,每天都能闻到空气中浓浓的炸药和血腥的味道。后来老爷们要跑,他们本想把我们这些奴仆全都杀死,我们几个体型小年龄小的孩子就是藏在死人堆里逃过一劫的。”
王聿祯听后,久久不能回神,这里和京城不同,大大的不同。
过了好久,她回头看向贾将军夫人和罗将军夫人,说:“今后我许是不能在黑山城常住,每年来一趟已经算是频繁。我家将军那人粗心大意的很,身边确实需要有个悉心的女子照料。四位姐妹,你们在这边可认识什么女子可堪我家将军如夫人?”
四个夫人顿时全呆住了,这世上真有女人会为自己的丈夫纳妾的?怕是在试探她们吧?
于是四人赶紧连连摆手,说谢将军是当世英雄,又有王夫人这般沉鱼落雁的妻子,哪还有女人能配得上将军。
王聿祯说:“只是做妾,又不是做妻,不需要相配。只要人品正直,身体健康,其他没有任何要求,长相美丑、家世出身等等,都不重要,二婚亦可。”
四位夫人快要石化了,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搭话。
窗外,三千喊出了谢者盛的名字,外面的众位将士一愣,这谁呀?这名字没听说过呀。
王聿祯双手捧着牌位,四位将军夫人两两成双跟在她的身后从侧殿里出来。
王聿祯身穿三重衣,最外是一身玄黑广袖交领曳地袆衣,上绣银色火焰纹。
这身衣服是王聿祯在黑山城能寻到的,赶制最快的一件正式的礼服,在王聿祯和天青看来,手工有些粗糙,布料也不够垂坠顺滑,可在黑山城的众人看来,这衣服已经华丽的难以言喻。
众人已经知晓王聿祯是谢斩关的妻子,却不知道为什么将军夫人会捧着一块牌位出来,难道将军的儿子阵亡了?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王聿祯捧着牌位一步一步稳稳的向前走去,仿若周遭注视的目光全都不存在。
跟在王聿祯身后的那四位将军夫人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连走路都不知道该如何走了,一个一个低着头含着胸,看上去不像是四个夫人,更像是四个丫鬟。
王聿祯走上高台,四位夫人按照之前的吩咐,瑟瑟缩缩地站在台阶上,尽量把自己的身体缩小,希冀着所有人都看不到自己。
谢斩关从八千手里拿过一个卷轴,大步走到高台正中,唰地一下拉开:“诸位,这是我谢斩关的族谱。说句实在的,之前我家是纯泥腿子,种地的,连个认字的都没有,我连我爷叫啥都不知道,所以族谱只能从我爹这辈儿开始写。京城有个习俗,为了防止孩子夭折,不论男女,只能到了十二岁才能上族谱,所以我的名下现在仍旧无子。今日,我就要在众位的见证下,收养第一个能记入族谱的孩子!他原名已不可考,被我黑山军解救后,我给他起名谢六千。”
台下的将士们发出了低低的感叹声,是六千呀!
谢斩关接着说:“六千在此役中为了解救被北川军当做人肉盾牌的俘虏,随军突袭,重伤而死。他留下遗书,愿做我的儿子,临终前恰好在伤兵营遇到我的夫人,也表达了愿意做我儿子的愿望。后来我与夫人王氏相商,给六千起名谢者盛,是我的长子,今日为他记入族谱,请诸位将士、亲朋和掌家夫人见证!”
下面的将士齐齐喊出一声好。
一位僧人端着托盘走过来,王聿祯把牌位放进僧人的托盘里,顺手从托盘里拿起毛笔,在卷轴上写下了谢者盛的名字和简单的生平介绍,放下毛笔后,随着僧人走进功德堂。
谢斩关又说了几句激励士气的话,至此,今日的祭祀就算完了,那四位夫人低着头就像是怕见光的老鼠一样溜着边跑了。
谢斩关走进功德堂的时候,王聿祯正在点燃长明灯。
谢斩关问:“皇帝给咱们在京城外分了一块祖坟,可六千的尸体已经下葬,你说要不要给他装棺送回去?”
王聿祯的声音在大堂里响起来,听上去那么冷那么遥远,不像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发出来的:“不要。人死后很快就会腐烂生蛆,会有恶心的味道,还会有屎尿从下体排出。不论生前多么美丽,多么清新脱俗,死了就是一团肉,就是惹人憎恶的玩意儿。那些明明连给他提鞋都不配的东西,这时候就可以对着他的尸体极近挖苦耻笑,甚至今后的一生都可以拿出来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说给别人听。六千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要让他成为别人的笑柄,让他保留一丝做人的尊严。”
谢斩关轻声问:“你这说的,不是六千,是谁?谁死后被……”
王聿祯转过头看向谢斩关,她的眼中噙着泪光,嘴角却挂着笑意:“六千啊,我说的就是六千。”
话音刚落,一滴清泪自眼角流下。
谢斩关立刻托住她的脸,用粗粝的手指轻柔地拭去泪痕:“你别哭,你说是六千就是六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