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白,鸟鸣犬吠声偶有响起。
保养得当的华服妇人坐在圈椅中垂泪,一旁是正在包扎伤口的商谨之,他阖起双眼,眉头紧蹙。
他自帝都快马赶回信都,若非下人传报商母病重,他也不会选择走山道,也就不会遇险受伤。眼下回到商府,传言中缠绵病榻的商夫人,此时正好端端的坐在这里,声若洪钟,一点也没有病入膏肓的痕迹。
商谨之听得心烦,索性睁开眼道:“母亲,别哭了,孩儿没事。”
商夫人拿帕子拭泪,鬓角珠钗晃了晃,一见地上染了大片血迹的纱布,又滴下一行清泪:“我看你久不归家,这才出此下策骗你,哪成想,却差点害了你。”
商谨之不语,心中倒是没什么怨言,他若不走山道,也遇不上怀姝。卧房大门被人推开,一位长须老者走了出来,一脸凝重的捋着胡须,这是商府的族医,一直宿在府中为商家主人调理身体。
见他过来,商谨之问道:“她怎么样了。”
“刀伤倒无大碍,只是失血过多需要静养,只是,”他顿了顿,皱起眉,“她似乎不久前受过重伤,此番昏迷不醒,应是引发了旧疾。”
旧伤?商谨之想起一个多月前,怀姝从南境回帝都时的模样。脸色苍白,脚步虚浮,他还以为是怀姝经不起长途奔波才会如此。山寨出逃之前,怀姝换过衣服,只说是打架时弄脏了,现在回想起来,该是那时候便被利器划伤了。
一颗心沉了下去,她是以什么心态独自抵御山贼,放他离开的?拖着这样一副身体,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决心为他断后的?他不敢细想,只知道欠了怀姝一个巨大的人情。
就在这时,前门传来一片骚动,似是有人强行闯入,下人一路阻挡不及,吵吵嚷嚷的推搡过来,商谨之最先看到被人围挡的墨衣男子,他满手沾着鲜血,脸色黑沉如水,正伸手攥着一个人的衣领,冷声说道:“我要见商谨之!”
眼看着已经到了商谨之的房门之前,一位下人连忙进来通报:“夫人,少爷,这位公子强闯入府,我等拦不住。”
不等他说完话,那人已推开手中小厮,大步踏进门来,直视着刚刚包扎好伤口准备穿衣的商谨之,开口道:“你有没有见过怀姝?”
商谨之拉好衣领,挥手叫退了围在门口的下人,也没起身迎接:“将军为何这样问。”
两个时辰前,韶泽在山寨看到了黄土牢房中满地的尸体,断臂残肢,死状凄惨,鲜血流了满地,血腥味重得能熏翻好几个闻讯赶来的士兵。
就在这样一块人间地狱之中,韶泽翻过一具具尸首辨认,终于确定了怀姝不在其中,还没等喘口气,一位士兵带着一件染血的淡蓝色衣裙过来,他一眼认出,这是他与怀姝分别时,她所穿的衣服。
一瞬间如晴天霹雳,他愣在当场。可搜遍整个寨子,根本没有怀姝的身影。他当机立断,派苻阳前往萧府,询问怀姝是否已在府中,自己则骑上马,往雪松林中寻找山匪踪迹。
然而山匪狡猾,并没有全部同行,而是分散逃路,他们只抓到不到十个人,还没来得及审问,被俘的山匪纷纷咬舌自尽。也在这时,苻阳带回了消息,萧府并未接到怀姝。
韶泽心乱如麻,猛然想起山匪是被商谨之发现的,这才马不停蹄地赶来商府,商府下人不认识他,一见这人气势汹汹闯进来,又是满手血迹,生怕是歹徒行凶,一股脑儿的过去阻拦。
商谨之没有正面回答,韶泽从怀中拿出卷轴,将其抖开展露于众人眼前,这是一幅丹青画,画中人是位穿着红衣的美艳女子,旁边还画着一柄长刀,正是定邦。
商谨之见状,扶着椅子站起身来,眉宇中尽是惊讶之色,接着便听韶泽说道:“这是在山寨中找到的,他们一开始就知道怀姝身份。”
这便解释清楚了,为何她没有暴露身份,却被人一眼认了出来。不是她有多么出名,也不是有什么象征身份的东西,而是有人作了一幅她的画像,标注好姓名家世送到了匪首手中。
见他看着这幅画发呆,韶泽不耐烦了,收了画再次问道:“怀姝在哪?”
知道瞒不过他,商谨之指向自己卧室:“在里面,但她受......”
没等他说完,韶泽已大步冲进去,看到怀姝静静躺在床上,面色苍白昏迷不醒,一颗心猛地一紧,上前探过鼻息,感受到轻而缓的呼吸打在指尖,终于松下一口气,浑然不知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商谨之已走到他身后,瞥一眼怀姝,看向韶泽道:“方才族医诊断,她刀伤并无大碍,只是不久前受过重伤,引发旧疾才会昏迷。”
韶泽回头看他,不发一言。
“我很好奇。”他将手搭上伤处,敛眉忍过一阵刺痛,“按照我的判断,该是你们在南境时发生了变故,为何并未对外界透露半点儿风声,况且,怀姝身为丞相之女,未经允许不可离都,眼下你俩却同时现身于信都,难不成是巧合?”
他曾邀请过怀姝来信都看看,但被她婉拒了,理由便是她不得随意出都,然而不过两月,她已踏上了信都地界,原本他还在想,为何之前在帝都许久不见怀姝,也没听萧云义提起,还以为她只是待在相府不想出门,现在想来,怀姝恐怕早就离开帝都了,就在他搬离相府之后不久。
商谨之是纵横商场的生意人,最会察言观色审时度势,不够聪明是万万不能接管家族生意的,他不好骗。韶泽刚要开口,怀姝醒了,应是听到了商谨之的话,伸手扯过韶泽衣角,赶在他说话之前道:“山匪抓到了吗?”
韶泽坐在床沿,温声说道:“抓了几个,咬舌自尽了。”
商谨之身体前倾,正想上前一步,见她始终看着韶泽,又默默退了回去,只干巴巴说了一句:“你好些了吗?”
闻言,怀姝抬眸看来:“没事,多谢。”
因为怀姝醒来,商谨之的问题就此盖过,没再提起。天已大亮,她也不在商府停留,打算起身去往萧府。经过夜间苻阳这么一问,萧家人也知道她来了信都,只是现在行踪不明,她得尽早过去报个平安。
商谨之本想留她养伤,耐不住怀姝心意已决,只好叫女婢给她换好衣服,亲自送她到门口,临了,将擦拭干净的定邦递到韶泽手中。
踏上马车之前,怀姝脚步一顿,面朝商谨之道:“诸事莫问,商公子,你是商人,最该懂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他没答话,目送两人乘上马车远去。商夫人站在他身后,眸色复杂,问道:“这便是你选的商家下任主母?”
他抿了抿唇,不知想了些什么,侧头答道:“丞相之女,有何不可?”
商夫人用涂满蔻丹的手指绞着帕子,望着马车远去,欲言又止:“那韶泽将军......”
“只要怀忠为相,他们便没有可能。”
“你且给一句准话,你看中的是相府权势,还是怀姝这个人。”
沉默良久,五月的风在信都仍带着凉意,吹过他的衣摆荡起一片涟漪,他道:“怀相不倒,怀姝便是最佳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