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山时,众考生交卷封存。
万众期待的殿试,只一天便结束。
等人走出紫禁城时,竟有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见那被赶出考场的贡生,跪在外面嚎哭,他们下意识抬袖擦把额间汗。
匆匆奔向自家亲友,不敢多说,赶忙催促离去。
来接宋青河的马车很好认,在这皇城根底下,也不失一分气派。
小厮见着人出来,赶忙上前接过书篓:
“青河少爷可算出来了,我家老爷都等着急哩,您快上车歇歇。”
宋青河微微点头致谢,没多客气,掀起帘子进入车厢。
里面正坐着颜承文,他一见了人便抱怨:
“我说不用这马车吧,晴丫头还闹脾气,非要给你长脸,也不想想多打眼呀。万一传入宫里,坏了你名声,就不美了。”
宋青河笑道:“雪晴妹子也是好意,若有人因此对我生厌恶,也不该是我烦恼,清者自清。”
“你想得开,就怕有人想不开,朝中那些老臣,多是迂腐。”
颜承文冷哼声,不再往下深谈,而是问道:“先前出来那人,怎么个情况?”
殿试没结束,被送出来一人,完事还不肯走,趴在那哭得要死要活。
可不把外面一甘亲眷吓着。
“他啊,呵,被陛下龙颜惊着了。”宋青河难得打趣,把大殿上生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什么,陛下当真如此问你?”颜承文起初听得乐呵呵,等后面话出来,他才是真受惊了。
如他般老油条,怎可能听不出里面意思。
“确有此事。”宋青河面色平静,他自然想明白了,只是未成定局前,懒得激动。
“你小子,行啊,真沉得住气。”颜承文一拍他肩膀,连声呼喊起小厮,“哎,你这是往哪去!我咋瞅着不像回府!”
小厮讨饶:“颜家大爷,您就别为难小的啦,咱小姐说了,让我给你们带去府里。”
此府非彼府。
马车是游家的,小厮自然也是。
原先俩人却是住在颜家二爷那。
游雪晴想把人接走不是一两天啦,好不容易逮着机会,直接来了个先斩后奏!
“就说她为何非要我换马车,原是打着这主意,小心我二弟到时去你府上要人!”颜承文笑骂句。
到底没再阻拦。
当大哥的去妹子府上住几日,又算个什么。
他还不了解外甥女嘛。
把宋家二哥二嫂接回去,就等于把宋家小闺女找回家。
就依今日情况来看,等殿试结果一出,青河肯定是要留京中。
到时候,绵丫头可不就送上门咯。
三月殿试,京中多游人,好些会试落榜者,皆是没急着返乡。
全等着看放榜哩。
左右自己没中,还不兴瞧瞧热闹嘛,要能把三甲名儿记住,回去也是个谈资啊。
于是乎,在众人期盼下,很快便到阅卷日。
封存的考卷交到八位卷官手里,轮流传阅,各做评判,最终得“优”多者为佳卷。
其中最佳的十本呈给皇帝,御笔钦定一甲前三名,即状元、榜眼、探花。
李翰林便在八位卷官中。
他是满面愁容,明明是在阅卷,给旁人定“生死”,却好像自己被押赴刑场般。
宋青河的卷子,那是肯定要送到陛下案几。
他也只能在心中祈祷,好歹答得尚算过得去吧。
“好!”
这时,对面一人忽拍案叫好,引得不少同僚注视。
“高老这是见了好卷子呀,不像我这,写得什么狗屎,还贡生,我看连当童生都多余。”有人发起牢骚。
“你们都来看看,此子破题,甚为新奇,恩,就是有些太大胆,然文采非凡,叫我不给个优都觉可惜。”
高老捧着考卷,看了又看,眼里满溢惜才之情。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能写出如此好文章,便是换个破题法,仍能得佳卷。
可惜了,笔锋锐利,定然年轻气盛,方才选了条僻径。
变法变法,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他老人家思想开明,可不意味别人也是如此。
众人闻言心生好奇,起身凑过去一观。
只有李翰林坐着没动,他哪有心思管其余,一心要赶紧把宋青河卷子翻出。
这些卷子,乃是封名批阅,照常理是对不上号。
可谁让天子多嘴,当众询问,那他不得留个心眼嘛,收卷时特意挨到旁边,瞄了一眼。
正翻得起劲了,却听旁边有人在念。
“民以食为天……嗯,俗是俗了点,倒也算不错的破题。”
“古书有云:民以食为天,食以安为先,安以质为本,质以诚为根。嘶,哪本古书,我竟不曾一阅,可惜。”
“国当以民为根基,而民以粮为生存必须,安生之道则以质为根本,保质的前提当是诚信。恩,这几句细品来,竟觉大有深意。”
那边嘀嘀咕咕,大都看入了神。
李翰林却是立马站起,扑似得挤进人群。
耳熟啊。
他仔细看后,眉头渐渐舒展开,一张老脸笑得全是褶。
难怪陛下一见此卷,便钦点状元,当真写得好,写得妙啊!
从民生到经商,再到律法,又转回立国之根本,环环相扣,引古论今,发人深思。
最为难得的是,还把近来洪涝灾荒点出,作了些警示及预防良策。
看似写“食”,实则包罗万象,把一整个治国策都囊括其中。
复又看一遍后,李翰林越发满意,可比他刚审阅那些,好得不是一点半点。
原是自己想岔了,就说咱陛下英明神武,怎会做偏帮之事……
唔,反正这回不算。
就是吧,此文章好是好,可瞅着有那么些变革的意思。
若是被朝中迂腐老臣见到,说不得还要治其个大不敬之罪。
也就是宋家了,早入陛下眼,有偌大功劳在身,便是没法讨欢心,也不会受啥责骂。
他这边想着,那边几位卷官称赞后,不由同时犯起难。
究竟要不要给优,是个问题啊。
朝中多党派之争,有那激进派,就有那守旧派。
站得队伍不同,便是心里再赞赏,也没法把好说出口。
再者,天心难测,上头那位如何想的,才是最重要。
万一给报上去,却触了陛下忌讳,那不光此考生有麻烦,他们也得吃挂落。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起,这审了好些年卷子,独独这份最难。
高老却是不愿再想,他年岁已高,左右位置坐到头,再差差不到哪去,就看不得有志之士便埋没。
当下提笔写个“优”,继而把卷子交于旁桌。
那人万分纠结,笔拿起又放下,显然在跟自己作斗争。
能在此当卷官的,都不是简单人,至少是个翰林。
当年也曾参与殿试,也曾为策题深思,何为佳卷,他们再清楚不过。
只是当官儿当久了,难免生出许多杂念,反倒没法做个纯臣。
这时,李翰林忽然笑了,状似无意道:
“说起来,此题我在殿试那日,便曾听闻过,没想写得确实不错,难怪能得陛下当众点评。”
“恩?竟有此事?李兄快说与我等听听。”几人瞪大眼,跟听天书。
谁家皇帝谁知。
陛下愿亲自出题,还跑去监考,已经很是稀奇,这怎还有更稀奇的事儿?
“嗐,也没啥,就陛下巡视时,无意看见这卷子,觉得有趣,问了考生些问题。”
李翰林一板一眼,把当日对话复述出,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发表自己看法。
就跟随口说件趣事,与同僚乐呵乐呵,完事便回到自己桌位,继续审阅起考卷。
然而在座都是久经官场,对里面门道哪会不懂。
手持宋青河考卷之人,再不犹豫,提笔写了个优。
既已入陛下眼,甭管状元最后花落谁家,此卷肯定是要递上去。
若能提名都没有,岂不是打他老人家脸嘛。
在座有一个算一个,谁都不敢担这风险啊。
李翰林批完桌上考卷,微微放松,靠于椅背上,嘴角终露出丝笑意。
人才啊,当为陛下所用。
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