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海风清寒,南方海面上隐隐出现一支船队,队形有序,旗帜鲜明,正趁着夜色悄悄地驶入石臼港。
石臼港位于日照,离金军锚泊的唐岛湾不过几十余里,这些船只正是郑彦祖北征的战舰,他们亦需补充水粮。
当地知县高敞听闻,出城投诚,郑彦祖大喜,秦观山将其引上主舰。
裴浪则悄悄潜入城去,详细打听了高敞的来历和为政,方才放心。
原来,高敞之父曾为北宋朝中高官,“靖康之难”时随“二圣”北迁,他虽在北国做官,却心系故宋。
高敞感慨道:高某做梦都不曾想过,今日还能再见王师,我等遗民,是年年盼,天天盼,盼得头青丝变成白头…
众人皆嗟叹不已,感同身受。
北方军情如何?郑彦祖问道。
高敞一一详细作答,高敞道:金军现正锚泊唐岛休整,距此不足三十余里,朝发夕至。
郑彦祖点点头,即将和金军相遇,他却并没有丝毫慌乱。
金军虽然势众,然都不惯水战…高敞道:水军中汉人约占一半,均为强征入伍,有的甚至是被捆绑而来,他们大都不愿与宋军为敌,每次靠岸,都有大批士兵结伙出逃,而将官们怕受责罚,多隐瞒不报…
高敞接着道:本土金兵多来自东北,有的甚至从未见过大海,刚集结不几日,便奉命出征,虽说人数不少,但战力远远不如大宋水师…
众人听了高知县的陈述,更坚定了速战速决、全歼敌军的信心。
郑彦祖帐下水军虽只有战舰一百五、六十艘,然皆为惯于海战的巨大艘战舰,船坚炮利,装备精良。
出征士兵虽不足六千,却是千挑万选的精锐之士,一律配备“神臂弓”和“克敌弓”,他们水性好、箭法准,刀剑功夫亦是出类拔萃。
众人心情愉悦,边饮酒边谈论军事。
突然,裴浪轻叫一声:不好!
此言一出,众人均是一愣,齐抬头望向他。
我等忽略了最大的一个问题…裴浪道:风向…
郑彦祖亦是一惊,如此一说,他豁然醒悟。
郑彦祖久习兵书,善于水战,他知道想要以少胜多,不宜近攻和金军死磕,金军船多人众,若陷入包围,必不能全身而退。
因此,要想打乱金军的阵形,取得全胜,就必须进行远攻,在射程之内就须万箭齐发,不给金军贴身的机会。
各船舱堆满经罗玉杰精心设计、改良过的“火箭”,将“霹雳神弹”裹于箭首,一经碰撞,便爆炸燃烧,金军船多密集,又多为木制材质,一旦火起,必惊慌乱行,烧及它船。
但眼下临近初冬,北风渐盛,若以火攻,反而会殃及自身的战舰。
千算万算,偏偏遗漏了天意。
众人眼中的希望渐渐熄灭,一时无计可施。
时间紧迫,两军即将遭遇。
若绕过唐岛再行南下,则需途径敌军的大本营,一经发现,敌军必全力出海阻截,若不幸被缠住,以他们的远海补给,断无生路。
众人皆沉默不语,都在思索着更好的办法。
秦观山沉思片刻,突然道:我等能想到之事,大掌柜断然不会忽略…
裴浪眼神一亮,道:不错…也许,它正在前来的途中…
你是说,铁兄弟会来?众人失声叫道:这怎么可能?
环顾茫茫大海,杳无际涯。
也许,它是从天上飞来…裴浪笑道:我是说雪宝,你们却是说的大掌柜…
众人醒悟,大笑起来,不住地抬头望天。
高敞本为文官,不明白他们谈论什么,又为何发笑,不便相问,亦随之同笑。
几个时辰过去了,众人依旧充满希望地仰望。
夕阳渐斜,火红色的海水如同血染一般,令人眩晕地晃个不停。
也许,几日以后,真的鲜血会将海水染红,有敌军的,也有自己的,众人忍不住升起一份悲壮的心情,此战无论胜败,必将载入青史。
啾…啾…几声清亮的鹰鸣划破海空。
众人望时,两个小点俯冲而来,逐渐变大,迅疾无比…
裴浪、秦观山忙站立起来,展开双臂…
雪宝、昭儿扑打着翅膀落下。
好兄弟,你们终于来了…裴浪轻轻抚摸着雪宝的羽毛,取下一封密函来。
函道:字奉彦祖吾兄…
刚看到这几字,裴浪便将之呈于郑彦祖。
近夜观星,云如鱼鳞,自南而北,布于天河;又见北斗之星,斗中上下,乱絮覆之,此皆南风之兆,天降之礼,却之不恭…南。
郑彦祖大喜之余,又感动不已,将密函遍示众人。
万事俱备,只待南风…
月色迷离,南风渐起,大宋水师乘风破浪,掩至唐岛。
时近子时,唐岛湾内,灯火通明,战船如麻,桅杆林立,油布帆高高张起。
宋军战舰列开,呈扎口袋的包围之势,将出港之口紧紧锁住。
各舰的霹雳火炮,调好角度,五、六千张硬弓,箭搭上弦…
舰队缓缓向前,金军战舰已全在射程之内。
葛振雄、罗玉杰亲自擂鼓…
鼓声骤起,急促如雨。
第一声炮弹响起,如同暴雨前的霹雳,正中金军的主帅楼船,紧接着,各舰船的火炮密集响起,成千上万枝箭拉着悠长的哨子,狂啸着奔向金军连着的战船,箭矢触物即炸…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相连的战船先后着火,片刻间,金营变成一片火海…
金军尚在惺忪之中,听见炮响,又见战船着火,知遭遇突袭,他们纷纷躲进船舱,或跳水逃生。
火光里,但见人马突奔、哭喊连天、惨叫之声不忍卒闻,不时有人着火、扑倒,或坠入水中,中箭者、溺亡者、烧死者,不计其数。
硝烟弥漫,震天的炮声仍在继续,箭雨依旧如临而至,金军无还手之力,整个唐岛湾变成了一个屠宰场…
葛振雄、罗玉杰手中棒槌更加卖力,压在心中几十年的恶气,今夜总算彻底释放出来。
随着一声炮响,金军的楼船帅舰开始摇晃…
苏全达大吃一惊,又听外面万炮齐发,知宋军偷袭而至,他急忙召集完颜正奴及舰内众将,令他们前去抵抗,自己则亲上楼橹观望,完颜永祥紧紧跟随于他。
借着火光,港口之外,隐隐众多高大战舰,桅杆上高悬“宋”字战旗,正“人”字排开,一团团火光从愤怒的炮口吞吐而出,直落向己方阵地。
黑暗中,那千万枝箭如满天飞蝗,择人而噬,落地即刻爆炸燃烧…
再看唐岛湾内,六百余艘战船几无一幸免,火光熊熊,发出“噼里啪啦”猛烈的燃烧之声,兵士们豕突狼奔,哭爹喊娘,四处寻求活路,凄惨异常。
苏全达“啊呀”一声,顿觉天旋地转,倒在甲板之上…
完颜永祥急叫:大帅…大帅!暗中渡过一丝内力,苏全达面色苍白,方悠悠醒来。
他失神落魄地道:尚未出师身先死…
不想大金水军,竟丧失吾手,吾有何颜面去见皇帝陛下?
可怜我万千大金儿郎,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言毕,痛哭不止。
持续近二个时辰的远程攻击,宋军的霹雳炮弹几近清仓。
郑彦祖、裴浪、秦观山指挥着宋军的铁甲战船冲了进来,在敌船里横冲直撞,双方又展开了激烈的白刃战。
急促的鼓点之声钻进耳中,犹如催命的符咒一般,完颜永祥眼中寒芒一闪,他叮嘱完颜正奴护好苏全达,身形冲天而起…
如一缕青烟,在旗桅间飘忽闪挪,顷刻间便接近了葛振雄和罗玉杰。
兀那南蛮,好生嚣张,拿命来…完颜永祥怒喝一声,声到人到…
鼓声骤歇,罗玉杰闷哼一声,高大威猛的身躯应声飞起,如断线的风筝,远远落入水中…
三弟…葛振雄惊呼一声,一个人影已迎面扑到…
葛振雄来不及取下兵刃,挥双掌迎了上去,方看清眼前是个玉面含煞,怒气冲冲的黄衫少年。
少年身法诡异,攻势猛烈,竟是生平未遇之对手,比前时交过手的“烈焰神剑”杜不凡不知高上几许…
三、五十回合之后,葛振雄掌法已乱,昔日赖以纵横江湖且自傲的“龙王掌”,在少年面前不值一提。
他的身形在少年刚猛诡谲的掌风压制之下,险象环生,他心中大惊:不知这少年是何来路,武功竟是如此了得?
一不小心,肩头被掌风扫了一下,刀割般的疼痛。
他突然抖出“天外流星锤”,火光里如同天外陨星,直奔少年面门…
那少年竟不躲闪,欺身而近,右掌举处,暗夜里竟幻出一个张牙舞爪的黑龙来,诡异无比,龙口正好含住他的独门兵器…
少年微一用力,“天外流星锤”脱手而出,飞向那遥遥的天际,不知所踪,葛振雄已然虎口崩裂。
完颜永祥目露怒火,右掌抬起…
葛振雄闭上眼睛,心道:不想今生能有此痛快一役,死得其所,无怨无恨。
眼前忽闪过红袖的面容,她正轻轻地摇着头,完颜永祥心中恍惚,轻轻叹息一声,竟放下手掌来。
你叫什么名字?完颜永祥冰冷地问道。
要杀便杀,不必饶舌…葛振雄睁开眼睛,少年负手站在他的面前,神情落寞,已无杀机。
淮河帮帮主,葛振雄…
哦…怪不得水战如此了得…少年似听过他的名字。
你是谁?别让老夫做个糊涂鬼…葛振雄虽为阶下之囚,却仍面不改色。
本王完颜永祥…你自然不知,“明月楼”沈少侠曾与本王有过一战,裴大侠做的见证…
少年仰首苍穹,似乎那漫天的火光已不在眼中:那是个月圆之夜…
此时,红袖的身影占据了他的脑海。
唉!他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却道:多杀你一人,又有何益?罢了…
他似自言自语,复又长叹一声,身形骤然而起,三、五个起落,即消失在熊熊火海里,这份轻功,惊世骇俗。
葛振雄不解,不知他为何会放过自己,他想,这也许和“明月楼”有关。
此时想起不知身处的三弟罗玉杰,禁不住长泪纵横…
遥遥帅船,火焰冲天,夹杂着狂喝暴怒之声,完颜永祥心下大惊,疾风般掠上楼橹。
完颜正奴浑身是血,死战不退,正帅亲军与数十员宋军将士拼杀,一柄长刀砍至,完颜正奴倒在血泊之中…
苏全达扶着楼栏,雕像般地站立着,面无表情,夜风吹拂他的胡须,这惨绝人寰的一幕,他永远不会忘记。
无论是金人,还是宋人,他都深深地为之悲哀,他们都是人之父兄子侄,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啊!
完颜永祥暴喝一声,身形过处,宋军将士均被远远地掷出数丈乃至十数丈之外…
楼橹即将倒塌,完颜永祥深吸口气,探身挟起落寞出神的苏全达,轻风一样掠过船顶帆桅,从火山里突围而出。
士兵们呐喊着,箭矢罗网般交织,从他身后追来,却远不及他的身法迅速。
终落在岸上,完颜永祥将苏全达轻轻放下,遥望海湾里犹在升腾的火焰和左突右奔挣扎的士兵,二人均痛心不已。
宋军战阵中突传来鸣金收兵的讯息,苏全达、完颜永祥为之一愣,不明白宋军为何在优势情形下突然撤离。
硝烟遮住了星月,天色微茫里,宋军旗舰上的号灯明灭闪烁,发送着各项指令…
严重伤损的战舰一律弃下击沉,其余战舰则重新编队,宋军依旧阵容严整,进退有序。
半个时辰之后,宋军的战舰完全消失在视野之中…
苏全达紧急令传三军六营,集中灭火,救助伤重,战殁士兵登记造册…
大金水军一战而亡…
苏全达单膝跪地,涕泗横流:小王爷,为何要救老臣?老臣无能,辜负圣恩,罪该万死!
苏全达心如死灰,道:臣愿自缚三族人丁,侯旨于菜市口中,绝无怨言…
完颜永祥道:此战非你我之罪,纵是孙吴在世,今日亦难逃一败,以己之短,攻敌所长,焉能不败?
竟想万里之远,从海上南下钱塘,简直就是笑话…完颜永祥沉痛道:只可惜了无辜冤死的士兵…
苏全达听完颜永祥出言无状,忙掩口道:小王爷,言语当心,莫为小人所乘,落人口实,陛下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
完颜永祥冷冷发笑:陛下?哪个陛下?完颜亮么?
苏全达大惊道:小王爷何出此言?这可是忤逆的大罪!
完颜永祥不语,苏全达靠近他:小王爷,此战之罪老臣一力承担,与小王爷无半点干系,你只要听从老臣安排便是…
只是,以后千万别再说这种忤悖之言。
完颜永祥微笑望着他:苏帅会去告密吗?
苏全达苦笑道:大金江山是你们完颜家的,说到底老臣只是外人,况且,老臣还是个汉人…
说得好…完颜永祥轻声道:也就是说,只要江山还在完颜家,对你来说,谁做皇帝都无所谓,是这道理么?
苏全达直擦冷汗:小王爷,老…老臣从未这样说…
完颜永祥淡淡一笑:苏公勿怕…永祥有一事,需让苏公得知,赵王完颜雍已然在东京被拥立即位,就在昨日…
苏全达如遭电击,喃喃道:四王爷已经登基…突大声道:那你为何还要救我?
完颜永祥肃容道: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知苏公虽是汉臣,然为人正直,不涉党争,乃治国之能臣,故叮嘱永祥,无论如何,都要保您周全…
苏全达闻言一愣,喃喃道:原来如此…
漫天火海映亮了整个海湾,“噼里啪啦”燃烧的声响如同新年夜的爆竹,此起彼伏,火光里人影幢幢,哭泣奔号…
远山上,一个白色身影临海而立。
暗夜的星光下,他的身形缥缈无定,宛若御风,带有一种神秘的气场,他的神情落寞而痛苦,他终究还是来晚一步,也许,这就是天意…
天道轮回,侵略者终会吞下反抗的苦果,一切皆有缘由,铁宗南是对的,战争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
为了一己之私,将两国席卷在战争的暴雨之中,伤害最深的仍是那无辜的士兵和普通百姓…
问天道,北国第一人,此刻正居高临下,望着这炼狱般的人间地狱,心中充满着愤怒和无奈。
问天道夜观天象,知将有大风南至,不想还是被宋军抢先一步。
火光渐渐势弱,滚滚浓烟弥漫在港湾的之上,消散在无尽的夜空…
问天道眼神萧索,终深深叹息一声: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仰望苍穹,星空深邃、天河浅淡,棉絮般的白云正悄悄隐去。
与天地对话,他再一次感到人类的渺小,一层薄雾笼上他的双目…
与人斗,其乐几何?徒增沉负而已;
与天斗,深循其道,方是其乐无穷…
一道亮光闪进他的心田,问天道砉然而悟,嘴角泛出一丝微笑…
清风吹过,问天道身影已消失不见。
二日后,南风渐收,复转为北风,大宋水师顺风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