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见洛阳不夜月,无情偏照不眠人…
残月在西,树影婆娑,洛阳府尹衙门。
官邸后院书房内,一个身材威猛的高大老者,正自踱来踱去,他时而皱眉叹息,时而沉思不语…仿佛有什么疑难未决之事。
他正是洛阳府尹蒲巴奴。
最近,朝内风云让他心忧,他面临着不得不作出抉择的紧要关口,选择不慎,将会万劫不复。
去岁,完颜亮洛阳看花以后,隐约透露,来年将带他同征,他兴奋许久,建功立业是他梦寐以求之事,也许,功成之后,皇帝能重新赐名,将他引以为耻的“奴”字去掉。
但是后来,皇帝似乎忘记了这事,即使迁都以后,完颜亮亦很少召见他,皇帝日理万机,满心都是军国大事,也许是他自己多虑了。
但他直觉地感到,完颜亮已不像往日那般视其如心腹,不知是否和“万马堂”那巨案有关。
若被皇帝猜忌,那后果是严重的,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完颜亮。
东京传来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在完颜永胜、李石、李彦隆、卢万奴等人的拥立下,完颜雍在宣政殿登基为帝,改年号“大定”。
随即宣布完颜亮数十条大罪,檄旨已传往各处,不日将至洛阳,北方各军已纷纷响应归附…
究竟何去何从?蒲巴奴犹豫不定,思忖良久,他终下定决心:良禽择木而栖…
大丈夫能屈能伸,方能成就大事…若不能抓住机会,此生已然蹉跎…
他抚着垂下的白发,感慨万千。
决心已下,他顿觉轻松起来。
推窗望月,天高云淡,清风习习,无比惬意。
他突然庆幸此次没有随同南征,忍不住心情更加愉快,轻声漫吟道:
月在洛阳天,天高净如水。
下有白头人,揽衣中夜起。
思远镜亭上,光深书殿里。
渺然三处心,相去各千里…
也算是和旧帝完颜亮作个告别吧!他自嘲道。
突然,城外火光冲天,伴随着震天的呐喊,街面上传来官军的大喊大叫之声:
河北、山东的义军围城啦…
蒲巴奴大惊,赶紧全身披挂。
一名将官慌慌张张破门而入:禀大帅,不好啦!耿京、辛弃疾、薛万春等义军夜袭洛阳,正在外面叫阵呢…
哼!几个草莽流寇,看把你们吓得…
口虽这么说,蒲巴奴心中还是惊簌:耿京、辛弃疾的义军不是在潍州东山吗?为何到了此处?
心念陡转,瞬间明白过来:完颜亮大军征宋,精锐皆随之南去,他们定是知中原空虚,想一举攻占新都汴京,为防腹背受敌,洛阳成为他们首取之地…
他们是要釜底抽薪呀!蒲巴奴喃喃道:本府岂能不知?
蒲巴奴高声吩咐道:四门紧闭,勿要出战!
洛阳城墙坚固,蒲巴奴决定固守,等候新帝前来宣旨,他相信,在此关节,新即位的完颜雍绝不会坐视不管,任由流民胡闹。
薛万春…想到这个名字,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万马堂”血案是他促成,若义军攻进来,薛万春定不会轻易饶过他…
凭借坚固城池,坚守三、五日,久攻无果,这些流寇自然会退去。
想法固然美好,他却忽视了义军联合的战力和薛万春、陆平狄、耿京、辛弃疾等人的智谋。
完颜亮起兵后,耿京、辛弃疾、张安国等义军按原定计划西向与薛万春的“长白军”会合,义军合兵后,更名“天平军”。
经过计议,他们决定在中原大闹一番…
义军过处,万民响应,不几日即扩大到十余万人。
薛万春武功高强,江湖声誉甚佳,众人便拟推举薛万春为兵马大统领,薛万春不肯接受。
于是,便推举耿京为帅,薛万春、辛弃疾、陆平狄、张安国为副帅,原黄河帮帮主梅正亭为粮运总管。
梅正亭伤势养好以后,听闻薛万春、杨展帜已去西夏,自己又暂无合适去处,便辗转来至长白军寨,受到陆平狄的热情款待,遂安住下来,期待有日能再振“黄河帮”。
“天平军”从四门对洛阳城完成合围,万千油松火把,洛阳城外亮如白昼。
耿京、辛弃疾、陆平狄、张安国分攻四门。
薛万春、梅正亭却暗暗潜入城去,去寻梅正亭的旧日好友“河洛三雄”。
老二简明,曾在北国比武大会上,薛万春与之有一面之缘。
梅正亭道:“河洛三雄”与吾乃八拜兄弟,更重要的是,他们皆是杨再兴将军之旧部,此事江湖之上少有人知,吾兄弟前去,必能说服…
三通炮响,四门同时进攻…
火炮、火箭暴雨般向城头袭来,登城的云梯亦架向城头,人喊马叫,惨叫声起,洛阳城的守军乱成一团。
看义军之势,务要在今夜将洛阳城攻破…
蒲巴奴断不想义军攻势如此之猛,忙组织人马上城拼死抵抗。
突然间,一个兵士“哎吆”一声,肚子“咕咕”叫了起来,紧接着,众多的士兵慌乱起来,都是这般的情形,士兵们来不及寻找地方,便就近解决,片刻间,城头之上变成了偌大的粪场…
不好…此时蒲巴奴的肚子亦闹了起来,他惊道:贼寇必是在城外水源上游投放了巴豆粉之类的异物…
蒲巴奴惊慌失措,来不及找地儿出恭,也只有学着那些士兵们随便找个角落。
原来,陆平狄按照红袖在山寨所教的配方,配制了大量的助泄药物,于黄昏晚饭前偷偷投到入城的河中去,但凡饮用,均着了道儿,此番药性开始发作。
由于山泉甘甜,城中百姓、士兵们多饮用此水。
城外的攻击停了下来。
火影中一员相貌清奇的少年首领骑马缓缓而出,向城门大喊道:请府尹大人上前答话…
蒲巴奴暗暗叫苦,刚抬起身来又不得不蹲了下去,他捂着腹部、欠着身子勉强登上城门。
戟指城下,蒲巴奴高喝道:城下何人?竟然兴兵作乱!
那少年昂首道:吾乃征北大帅耿京麾下辛弃疾是也!
蒲巴奴,尔等已着了道儿,还不快快出城投降?
为城中百姓和官亲眷属计,主动打开城门,是尔等唯一的出路…
蒲巴奴望了望城墙上乱七八糟的士兵,心中犹豫惊惧。
正在此时,城中突然四处火起,伴随着士兵们惊慌失措的大喊:不好啦!贼寇进城来啦…
城中大乱…
蒲巴奴大惊,赶紧望向官衙府邸的方向,那边亦燃起熊熊火焰,火光里,人影嘈杂…
蒲巴奴尚在犹豫之间,便见数道身影电闪而来…
为首一雄奇英俊青年,似曾相识,不错,是薛万春…
蒲巴奴大惊,正待转身逃走,哪料薛万春出手更快,离他尚有十丈余,便轻轻挥出一掌,口中笑道:相好的,哪里去?
几番拉泻,蒲巴奴已近虚脱,哪里能避开此掌?
他如断线的风筝飘出,落在一片污秽之上…
他知道,他的所有选择均再无意义。
薛万春、梅正亭、“河洛三雄”等打开城门…
耿京、辛弃疾、陆平狄、张安国帅部入城,令三军封闭衙属、收编降军、不得扰民。
“天平军”取下洛阳,以此为据,与新都汴京遥遥相峙。
“天平军”的势力已扩至二、三十万众,成为中原地区规模最大的一支义军,但亦招来金军的反复围剿。
耿京、辛弃疾、薛万春、陆平狄、张安国等首领慎重计议,决定派辛弃疾南下临安,与朝廷取得联系,在南宋政权的统一领导下进行抗金大业。
辛弃疾领命后即刻南行…
“西长白,东忠义”。
在耿京义军攻陷洛阳的前后,位于骆马湖的“忠义军”亦誓师东征…
魏胜帅部连续攻克海州、涟水、沭阳、东海等地,声威大振。
闻知义兄郑彦祖已从海路出发,魏胜大喜,计算他们到海州的日子。
魏胜选出二十余艘海船,又精挑细选出六百勇士,身负“克敌弓”,连同满船的米面粮油、盐巴肉脯,亲自迎至海上。
时隔三年,魏胜、郑彦祖这对生死兄弟终又相逢,相逢在海上,相逢在家国离乱的征途中。
碧波万里,骇浪滔天。百余艘战船成“人”字队形破浪前行,船舷甲板的勇士迎着海风,钉立不动,个个目光坚毅,神态自若。
魏胜与郑彦祖是结义兄弟,与裴浪亦是旧识好友,此番相见,高兴异常。
其余人等,秦观山、葛振雄、罗玉杰,均是名重一时的江湖豪杰,彼此闻名,便不再拘谨。
在船头甲板上摆上长条矮几,就着万里海浪,众人盘腿而坐,开怀畅饮,说不完的江湖义,道不尽的兄弟情。
魏胜问起唐怒、铁宗南、沈月白等人近况,裴浪和秦观山详细作答…
魏胜抬头望天,憧憬道:吾与铁兄弟有约,此番战事一了,他将率“明月楼”众兄弟齐聚骆马湖,再叙别后之情…
届时,魏胜目光真诚地道:葛老哥与罗兄弟务必给小弟一个薄面,把吕二哥一同叫上前来…
那是自然…葛振雄摸了摸胸前飘拂的美髯,爽声答应:葛某还要多带些兄弟,介绍给魏大龙头认识…
船队破浪而行,渐出海州,众英雄言语未尽,却不得不暂作离别。
魏胜举起酒杯,慨然道:薄酒一杯,以壮行色,愿众位兄弟旗开得胜,建不世奇功,胜在海州,静候捷讯…
又斟满一杯,魏胜语声落寞:千里送君,终有一别……诸位兄弟共饮此杯,就此别过…
众人站在船头,和魏胜挥手作别。
突然,魏胜大声道:海上风大,众位兄弟请回…吾回海州,必提兵北上,以为策应,我等兄弟共同作战!
郑彦祖大声叫道:好兄弟…已忍不住热泪盈眶。
裴浪忽慷慨高歌:
江湖相逢离恨多,百千战棹踏恶波。
需趁南风斩黄龙,莫待壮志成蹉跎…
魏胜的船只渐渐消失在碧浪之中…
胶州湾,金军水军基地。
完颜亮举全国之力建造的战舰均在此集训,等候号令择日出发。
水军大帐,一个威严的老帅正在点兵,正是水军大统领、礼部尚书苏全达,身侧一英挺俊逸、锦衣轻裘的少年公子,却是完颜永祥。
帐内各路将军齐聚一堂,正在听从苏全达的调度。
副将完颜正奴报:禀大帅,大小舰只六百艘,六营将士七万二千人,已全部集结完毕,请大帅训话…
粮草军械,后勤辎重准备如何?苏全达问道。
禀大帅,一切就绪…只待大帅发令!完颜正奴毕恭毕敬答道。
好…苏全达重重一拍醒木:传我帅令,六营将士,明日五更开拔…
夜深人静,一个少年久久地站在窗前,呆望着天上的明月,如一尊雕像,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
自海州来后,完颜永祥便甚少笑容,红袖,那个少女可爱的面容便时时泛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但他知道,红袖不属于他,她属于另一个人,那人风采绝伦,冠盖天下,是全天下武林中人的偶像,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为她感到高兴。
对他而言,她的出现只是一个梦境,无法向别人言说…
多少个寂寞的夜里,他会想起,那个灿烂的日子,在海州,他们初相见的那一刻,她的笑容,融化了他所有的柔情。
但那笑容不属于他,他所追逐的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梦,他不愿这个梦这么早就醒来,可它终究会醒,终于,他们要刀兵相见,各为其主…
师兄问天道猜中却不道破,他也有过年青的时候,哪个少年不怀春?哪个少女不多情?
完颜永祥叹口气,这一声叹息,他的心瞬间苍老了许多。
他禁不住轻轻吟道: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还如当初不相识…
一行清泪洒落在秋风里,从此以后,没有少年。
在金帝完颜亮的反复督促下,苏全达不得不率领尚未进行过正规训练的七万水师仓促南下。
始出胶州湾,士兵们十有八九便呕吐起来,这些出身山林、平原的北国将士,生性怕水,不少人甚至是第一次看见大海。
那无边无际的水影,让他们恐慌,那不同于骑马的颠簸感觉,让他们眩晕,便纷纷躲进船舱里躺下…
行不多少里程,便需停靠歇息一番,一听又要出发,他们便面如土色,一日苦行,便让他们对茫茫未知的大海充满着巨大的恐惧…
船至唐岛,士兵们水土不服,已躺倒大半,完颜永祥建言道休整几日,待将士们适应后再起航,苏全达无奈应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