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鲤书日日往返于九重天与赤水。
某一日,宣珩照常蹭吃蹭喝,握着筷子感慨:“这些好吃的是我独有,还是大家都有?”
时暮将新做的吃食并几样小玩意一块放在了鲤书上,闻言温声道:“那你别吃。”
宣珩蔫了下来,老实巴交地又吃了三碗饭。
总觉得时暮待他,近来似乎越发严苛了。
宣珩不解。
宣珩添了碗饭。
朝笙的鲤书很快游了过来,司命星君在膳厅埋头干饭时,洗净了双手的青年便坐在廊下听她的来信。
她回信时向来天马行空,想到哪便是哪,很多时候,都给时暮一种两人在当面交谈的错觉。
小半月未曾再见,又仿佛日日都见。
“今日跳舞,小白在一旁闹我,我跳错了三个步子。”
“小白说它确实通晓万物,不过都是从前了,如今忘了许多事情。”
“椒麻鱼好吃好吃好吃。”
“红糖糍粑有些弹牙。”
“上神,你吃过炸蚕蛹么?小白说是鸡肉味的,嘎嘣脆。”
“我的舞如今跳得很好。”
“母后还有七日便寿宴了。”
“上神,你会来么?”
清澈的日光照在丹若殿里,黄花梨木的长廊上,绯衣的少女看着掌心的鲤书,声音难得少了几分恣意。
“日日如此,其实有些无聊……”
时暮微怔,而后,少年朗若金玉的声音响起。
“知你无聊,我忙完寿宴的事情,便立刻过来了。”
“兄长。”
鲤书的声音便戛然而止,朝笙回过头来, 望向面带笑意的长晏。
鲤书化作水珠,滴滴答答,落进雪中。
扶着肚子的宣珩踱了出来,问道:“方才似乎听到了长晏的声音?”
然而廊下唯有时暮一人,宣珩很快反应了过来。
“想必是他去看朝笙了。”
“他们是兄妹。”时暮说。
这句话其实有些没头没脑。
宣珩以为是在向他解释,点点头:“自然。兄妹么,日日相见,鲤书记下他的声音也不奇怪。”
“没准你做的椒麻鱼,长晏也尝过呢。不晓得合不合太子的口味。”宣珩摸起一杯茶,“反正,我一个人便能吃完两条。”
他的话是调侃的意味,落在时暮的耳中,却没法让他生出半分笑意。
若往常,他应当轻描淡写地回几句话,两人便去聊其他的闲事。
可内心之中,烧灼的那份感觉是什么?
他沉默得太久, 以至于宣珩都轻咦了声,时暮回过神来,温声道了句“抱歉。”
“方才走神了。”
宣珩摆摆手,表示自己很大度:“本星君不同你计较。”
“只是,你方才在想什么?”
八卦的宣珩素来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
舌尖压着一个名字呼之欲出,无暇去思索心中的烧灼,时暮从长廊上站了起来。
“忽而想起,有事要与天帝相商。”
“公事啊。”宣珩百无聊赖,他对九重天上的大事一贯没什么兴趣,只是看时暮起身,忍不住问道,“现在便去?”
“现在。”
宣珩坐直了些:“这么突然。”
时暮有些欲盖弥彰的转过脸,声音淡静:“你在钟山随意吧。”
“能去你的藏宝阁转转么?”宣珩比划了下,“上次那颗夜明珠,挂在娑罗树下,煞是好看。”
上神烛阴是一条很慷慨的龙,闻言并无意见,只叮嘱了句:“三层的东西不要动。”
他某日细细点选了下囤积万年的珍宝,将其中的一些,都单独拎了出来。
宣珩不明所以,仍很配合地点了点头。
*
对于时暮而言,从钟山去到九重天,其实很快。
只是觉得没有理由。
朝笙在丹若殿里练舞,是她母后的要求。
两仪学宫里,他还有许多个学生。
独独见她,似乎总有几分难言的意味。
宣珩写得那些话本子,他都读过,起初看过便忘,后来再想起,便平添了几分心惊肉跳之感。
他年长朝笙六万五千岁,实打实是一个长辈。
正如她也会向他行礼,恭称一声“上神”。
时暮感觉得到,她确确实实是把他看作了亲近的师长。
多的,时暮不去深想。
只这一次。
他还未从云头下来,接引的仙使立刻迎了过来。
——只这一次,他忽然就很想见一见她。
想亲口问一句,除却椒麻鱼,可还有其他喜欢吃的。
跳舞若无聊,可还有其他想去的地方。
若她有所愿——
做长辈的,什么都能成全。
“陛下接到了您的消息,便立刻派下仙过来等着了。”
走在最前头的是天帝最为信重的一个仙君,从先帝还是太子时便陪伴左右了。
时暮与他有过几面之交,见他寒暄,一一都应了,这个仙使有些受宠若惊,态度越发敬重热络。
帝后敬重的上神烛阴,和朝笙的老师时暮,其实是有很多不同的。
沿途有鹤飞过云间,九重天从来都是这样仙气缭绕的做派,云海中,金楼玉阙,数不胜数,其间最为煊赫的两座宫殿,莫过于一前一后的胤乾、玉坤。
前者是天帝的殿宇,后者则属于天后。
时暮上一回来胤乾宫,还是几个月前。
天帝同天后一道设了小宴,与他叙五千年未见的旧情,而他自称不胜酒力,很快便走了。
而后,天湖边上,他才终于知道了朝笙的姓名。
走过金碧辉煌的宫门,途经白玉铺作的前坪,红墙金瓦在长长地宫道上蔓延。
胤乾宫引天湖之水,其间另有一顷湖水,曰“金明”。
金明池上,横跨着二十四孔的白桥,倒映水中,一如明月。
“陛下在繁英阁等您。”仙使的手向前伸去,道了声“请”。
繁英阁依山而建,精巧而华美,俯瞰着金明池,远胜过人间王朝那座试图摘星的楼阁,唯有这座白桥可以通往其中。
时暮微微颔首,向前走去。
尽管是扯了个幌子来见朝笙,确实他与天帝也有事要商议。
他苏醒本就是为了邕巳封印之事,几个月前已去查看过一次封印,虽无损毁动摇,却也需要加固。
如何加固,也不能操之过急,故而天帝想在祭祀时把这件事情彻底定下来。
既如此,挑个时候,再与他商讨一番,也在情理之中。
时暮分辨着自己的私心,一面回了那仙使的攀谈。
忽有琴声传来,泠然清越,在金明池上荡开如水的涟漪。
仙使见时暮驻足,笑道:“这琴声,是咱们太子殿下所奏。”
“上神有所不知,三殿下近来在练习祭舞,太子作为长兄,以乐相合。”
“兄妹和乐,已是九重天的佳话。”
仙使的语气与有荣焉,凤燃大抵人缘确实不如何好。
日光晴朗,绯衣灼灼,旋舞如焰。
高高的白桥之上,银发玄衣的青年望向重叠的飞檐,而后,看见他漫长年岁中惊鸿般的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