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星如水,落满寂寂的钟山,宣珩吵嚷的声音也消失了,这座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的山岳重新只有他一个人。
泥炉的火仍烧着,他重新煮茶,看着青叶又在雪水里舒展开,湿润的水汽向上升腾起来。
活了几万年的人难得有些茫然。
真如宣珩所说吗?
自己一个人太久,以至于乍然多了个晚辈,她一走,就立刻不习惯了。
茶汤里映着他有些模糊的面容,时暮垂眼,发觉自己的神情,确实是有些寂寞的。
宣珩,可能真是对的。
忽有水花溅起的声音响起。
时暮一怔,目光看了过去。
一尾鲤从九重天掉进了赤水里,又很快跳了出来。
它摆着尾巴,在灵力的驱使下游到了他的面前。
“上神!”
她的声音在这阒静的夜色里响起,说话时刻意压低了些,时暮几乎可以想见,她凝成这尾鲤书时的神情。
秀丽的长眉微扬,眼睛也带上小小的弧度,也许是单手凝出的鲤书,另一只手或许会撑在下颌,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
规矩森严的九重天里,她的性情中却依然有一种漫不经心的从容。
活了几万年的神明未曾动过情,自也分不出此夜里的牵肠挂肚出于何种初衷,他仅仅能清晰地辨明那份想念,也就意识不到,自己眼中的笑意未免太深了些。
若宣珩这会儿还在,一定会神情严肃地分析半天,再塞给时暮一堆他写的话本子,诸如《无情道师尊他火葬场了》《穿成反派徒弟的师尊后》之类的,最后深沉地告诉他:“我的好友啊,多读读书总没坏处。”
然后再次被时暮赶回司命殿。
“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吗?”
玄衣白发的青年下意识地接话,又后知后觉鲤书只是带了一段她的声音过来。
可仿佛巧合一般,鲤书晃了晃尾巴,她的声音说道:“今日练了一天的舞,月升时才停歇。”
“你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白。”
木匣里装着的是神兽白泽死后的化生灵,白泽晓言语,通万物,曾陪他一道游历过人间,看过那些朝笙所向往的景象。
九重天的白日漫长,通晓万物的白泽能同她说话,打发闲暇的时光。
至于小白这个名字——
时暮失笑,大道至简,也算个好名。
“练完舞后,又试了试昨日新学的术法。”
时暮重新斟了一碗茶,坐在廊下静静地听着。
万籁俱寂的夜里,唯有她的声音格外清晰,遥远,又仿佛就在耳畔。
“比之昨日,熟练了许多。之后我便又自己学了几道新的,先前便很眼馋‘浮银’之术,可惜练了几次,都未成功。”
浮银之术需要借月摘星,其间运转的法则复杂而广博,他听着朝笙言说自己的方法与不解,知道她自己已经掌握了些许窍门。
作为学生,她实在勤勉得有些过分。
时暮忽而有些遗憾,若她生于赤水,又能长于钟山,这些她所渴求的知识,在过去的五千年里,是否,他便早已经都教给了她?
但命运环环相扣,五千年前的自己若不曾沉于水下养伤,也就无从得见,还未羽化的她飞向朝阳了。
已往不可追,好在神明的寿数永无尽,这些术法,以后尽数能授予她。
他掬水在手,凝出一尾鲤,一一回答了朝笙的话——
“白泽——小白沉睡了许多年,也许话会比宣珩还多。”
“浮银术适合在月满星稠的时候练习,今夜是缺月,故而不易成功。”
“它的符文与结霜之术正好相反……”
风吹过,拂落高枝上的白雪,簌簌的声音与他的话语相合。
鲤书鱼鳍微动,正欲向九天而去,时暮抬手,拢住了它。
“若她睡下了,明日你再传音给她。”
鲤书甩了甩尾巴,溅落几滴水珠,复又重新离去。
鲤书的身影渐渐不见,而那困惑他的寂寞,却在越发阒静的夜中,被填满了。
空巢老人便空巢老人吧。
时暮忽而有些自嘲地想,做长辈的牵挂晚辈,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尽管有隐秘的不甘转瞬即逝。
他没察觉。
弯钩似的月亮在乌蓝的天穹中越发的明亮。
玄衣白发的青年坐在廊下,传信的鲤没有再来。
“果然是睡了。”
时暮抬手,炭火终于熄灭。
他饮罢最后一盏茶,起身往内室走去。
*
“我又来啦!”
翌日,钟山再度响起宣珩快活的声音。
时暮推开窗,便见浑身湿漉的司命星君站在外头,头上顶着水草,手里提着一条硕大的鲈鱼。
时暮把窗关上了。
宣珩:“嘎?”
他正要抗议,但没一会儿,换好衣衫的时暮走了出来。
“今日怎么来得这般早?”
宣珩摁着活蹦乱跳的鲈鱼,道:“先前一直想吃鱼,故而今天赶了个大早,跑到蜀州的青峡江捉了两条新鲜的鱼。”
——那天晚上看到淌着水的烛阴上神,宣珩还以为他与朝笙背着自己去捉鱼吃了。
尽管是误会一场,司命星君想吃鱼的念头却挥之不去了。
“你手艺比我好。”宣珩言辞恳切。
虽说自个儿馋鱼,但真要动手做起来,他选择责任转移。
时暮不为所动。
宣珩又道:“上次,小朝笙也好奇人间川渝的吃食,你瞧瞧,我这两条鱼忒大。”
他扬了扬手中的草绳,鲈鱼翻了个白眼,甩了他一脸带着腥味的水。
“做好了,正好给她也送一份去,练舞想必穷极无聊。”
“把鱼先养在缸里。”时暮看了眼浑身狼狈的友人,而后点了点院中的瓷缸。
冰封了的水立刻化开,原本沉眠了的莲藕醒来,探出了几支荷叶,一朵荷花亭亭的开在雪中。
“你到赤水里头洗洗。”
宣珩见自己得偿所愿,乐呵呵地去了。
还不忘扔下一句:“咱们做长辈的,这样才招晚辈喜欢。”
长廊上流下一地的水痕,时暮陡然发觉,自己修身养性两万年,也不过是看起来从容淡然。
因为,他竟又想将好友赶回司命殿了。
青年叹了口气。
没多久,抱着碗的宣珩如愿以偿,吃到了椒麻口味的鲈鱼。
“都在人间待过,你做饭的手艺却比我好上许多。”
滚烫的汤里,雪白的鲈鱼肉上浮,盖着几点花椒,宣珩夹了满满一箸,吃得心满意足。
“你不吃么?”司命星君难得内疚,又想起自个儿这好友其实并不擅吃辣,遂又心安理得起来。
鲈鱼被分作两份,另用一个青花瓷的碗盛着,时暮又以荷叶封口,最后放入一个玉匣中。
“哎呀,这是昆仑山的缇玉吧?闻说触之生暖,若火烧灼,广寒宫的兔仙用它温养身子,你倒好,用来装一碗鱼。”
“暴殄天物。”
时暮不以为意,声音温淡:“横竖她用得上便好。”
宣珩猛吃一口鲈鱼,点头称是。
“好长辈,本星君当向你学习。”
他想了想,交出了自己在蜀州买的麻辣兔头钵钵鸡和过桥抄手。
“一块儿给小朝笙送去吧。”两万岁的宣珩神情恳切。
负重颇多的鲤书便在“长辈们”的目光里飞向九重天了。
彼时,朝笙正听完时暮寄来的第一尾鲤书。
小白蹲在她肩上,软着声音道:“椒麻鱼,我在人间也吃过,好久好久以前了。”
朝笙闻声,看向这小小的化生灵:“你也去过?”
小白晃了晃它青色的长尾:“别不信。我在上古战场上时,便见过很大的世面啦。去人间岂不是小事一桩?”
朝笙乐得不行,连连称是。
花椒的香味在丹若殿里蔓延开来,仙娥们也不催促,她们知道三殿下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必须按照天后的意思去练习祭舞。
因此,耽误这一会儿,也没关系。
她们陪着朝笙长大,关爱之中总掺杂着不得已的图谋,但无论其中杂质几何,那份关爱,其实是真的。
九重天里,尽是长生不死的仙人神君。
可森严的等级里,谁又真的能随心所欲呢?
待到朝笙停箸,才有仙娥走上前来。
不一会儿,乐声再起,小白飞离朝笙的肩膀,坐在某个仙娥的长琴上,看到朝笙舒展开绯色的水袖。
云海翻涌飘散,整日的光阴便这样走过,乐声渐渐平息,仙娥们抱着琴筝琵琶,看着朝笙跳完最后一次。
这时,融金浮光的暮色早已经落满整座九重天,仙娥们击掌赞叹,而后看到朝笙露出个昳丽的笑脸。
丹若殿外,人人皆说三殿下的性情恣睢,堪比凤燃,唯有她们知道,这个小姑娘其实活得远没有那么痛快。
因此后来光阴倒转,斯人魂飞魄散,九重天的永夜里,丹若殿的仙娥们总是忍不住垂泪,怀念这样的时候。
纵然不痛快,可也算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