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犹疑的情绪很少出现在时暮身上。
漫长的年岁里,上古战场是时暮性情的分水岭。
战争未落幕前,他以暴烈寡言而闻名八荒。
待到邕巳被他封印,又有两万年光阴走过。从赤水苏醒后,他便成了钟山里那个淡静从容的尊神。
辈分太高,有时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譬如此刻,时暮将这份礼物归成了“长辈”“老师”的关心,而昨夜里狼狈的情动,便当做意外,摁了下来。
时暮下意识地扶额,后知后觉自己的角早在化形时就收了进去。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了他的身上。
昨夜里的热意仿佛又重新游走,青年身躯一僵。
“养了五千年,也没养好那道暗伤么?”
烛阴上神望向远处的山雪,心念微动。
刹那间轰然巨响,皑皑的银甲崩塌,惊起无数飞鸟。
——似乎,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面前忽然出现一张大脸。
“你竟在这儿,真让本星君好找。”
宣珩笑得比路边的野葵花还灿烂,一张清俊的面孔里透露着——贪婪。
“哎呀,这不是贲闻山的苍玉作的笔洗么?”
“鸣蛇的翅膀?”宣珩将苍玉笔洗扒拉了下来,对着一道长羽啧啧称奇,“这个毛毛很适合做笔毫,我从前在人间时,当过一段时间的书肆掌柜,恰好会点制笔的手艺。”
“女娲在上,竟让我寻到了建木的枝干,建木不是两万年前便被雷劈死了吗?”
他将一段有着奇异光泽的长木捧到了时暮面前,殷殷道:“做笔杆子正好。”
宣珩宛如老鼠进了粮仓,看到藻井上镶着的硕大龙珠,感觉自己的贼心越发膨胀。
“到时候,我一支。”宣珩朗声宣布。
时暮睨他一眼。
“三殿下两支——她是读书人嘛,耗笔头。”
时暮只教朝笙术法,倒从未见她写过字。
他不由得露出笑来:“左边柜子的第三格有鹿蜀的赤尾,或许更适合作笔毫。”
宣珩飞扑过去。
一刻钟后,满载而归的宣珩恋恋不舍,放下了一卷上古时期的天书。
正所谓盗亦有道——
不对。
正所谓见好就收。
总之羊毛,不能一次薅完。
司命星君非但很懂人间风月,人情世故亦精准拿捏。
时暮看着他袖袍里都塞得鼓鼓囊囊,艰难拖着自己的身躯前行,几欲无言——
说来,他与宣珩的友情,还得追溯到一万多年前。
彼时的宣珩是人间豫州的农夫,而他暗伤多年,遂封了记忆去凡间散心。
寒冬里,化作小蛇的他被农夫宣珩救起。
——然后宣珩被毒死了。
苏醒的小蛇獠牙锋利,毒素亦是一绝。
又一世,他成了人间皇族的太子,素有贤名,而宣珩是敌国的质子,受尽欺凌。
悲天悯人的太子见质子太可怜,令人给他送了许多糕点。
宣珩吃得太急,噎死了。
待到历完十世红尘的宣珩得封神位,便以权谋私,翻遍了浮生镜,想找他报仇。
不知天高地厚的司命星君杀来钟山,看到了上神烛阴,于是立刻化干戈为玉帛了。
一来二去,竟也作了这么多年的友人。
“哎,帮我拿下这个。”宣珩掏了颗盆大的夜明珠给时暮,“过会儿要还我的。”
——这是宣珩方才从灯架子上抠下来的。
他仔细看了,比玉坤宫的夜明珠大得多。
到时候挂在娑罗树下,如萤温照,他再赋诗一首,想必很有一番风雅趣味。
时暮叹了口气,忽而很想问问宣珩——
收纳的术法,也不会么?
缦回的廊腰上,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
日光落在雪地里,昨夜的足迹早已经被盖住。
泥炉彻夜烧着,以至于此时还有火光明灭。
宣珩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自己现今是个神仙,不是凡间哪世的小可怜。
他将这些奇珍异宝哼哧哼哧地收好,然后很不讲究地瘫坐在了长廊上。
“先将鹿蜀的尾巴理理。”
宣珩掏出把木篦子,慢悠悠地梳起了赤尾。
时暮想了想,将建木的树枝拿了过来。
一把匕首跃然于掌心,他垂眼,一点一点修去分生的枝节。
“说起来,三殿下今日怎么没来。”宣珩问道。
“她近来有事。”
宣珩略一思索:“天后的寿宴越发近了,我听说长晏忙得不行。”
“不过,他这作兄长的,素来照顾妹妹,想必不会让三殿下跟着一块儿忙。”
时暮看了眼笑嘻嘻的宣珩,随意“唔”了声。
宣珩扔开手中的木篦子:“我知道她在忙什么。”
“不过,这忙碌的缘由还得上溯九千年。那会儿你还在游历人间,本星君芳龄一万又一。”宣珩补充,“三殿下那会儿还没出生。”
一声脆响,匕首破开最后一截枝桠,刀锋干净利落。
宣珩犹无自觉:“那时恰逢三千年一次的祭祀,自从上古战争结束以来,九重天便有了这样的传统。为的是夸耀天族一脉平定三界的武功。”
“上古战场上,居功甚伟的神祇早已化作枯骨。”时暮声音低淡,除了他之外,昔年的好友尽数身死道消,活下来的那些人领下所有的功绩。
而他,则成了这苍茫天地里唯一的上神。
宣珩默然片刻,声音蔫巴了下来:“活下来的,能成为历史的主人。”
时暮见他这样,反倒笑了:“继续说吧。”
宣珩点点头,道:“祭祀上,凤凰一族的王女凰蕊担任祭司,以舞告慰亡灵,这一支舞令天帝一眼倾心,迎她上了九重天。”
“此后又三千年,祭司仍由凤凰一脉担任,与天帝关系更近的羽蛇一族,反倒不受重视。”
“凰蕊夫人便是凤燃的母亲,天后则出身于羽蛇一族。”
“五千年前,凤燃出生没多久,天帝将赤水里诞生的小朝笙领回九重天,天后主动收她为养女,自小抚养,让她做了天族唯一的帝姬。”
“名正言顺,身份高贵,远胜过凤凰的王女。”
宣珩看向时暮,而青年桃花似的眼睛格外淡静,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宣珩知道他性情向来如此,并未多想。
“所以,这一支祭祀的舞,三殿下一练,便是三千年。”
“很难想象吧。”宣珩感慨,“咱俩一块儿在学宫碰见她那次,她将凤燃摁进天湖里,那叫一个——”
时暮看向廊外皑皑的白雪。
日光晴朗,钟山之北的雪却永不融化,昨夜踏雪的人已不在,而赤水上还凝着她绘出的霜花。
宣珩感慨的声音犹在耳畔,司命星君很难想象,那般性情凛冽的人跳舞是何模样。
而时暮却在宣珩的话中勾勒出她生活的另外一面。
那一支舞,是天族的期待,是灵蛇一族希图盖过凤凰的筹码。
可是,是她所心甘情愿的吗?
宣珩说得口干舌燥,扭头去倒茶,却发觉泥炉中空空如也。
时暮回过神,抬手引了一截山雪来。
很快有雾气蒸腾,烫过玉盏,青年眼睫低垂,一一斟茶,细曲如新笋的茶叶洇开明亮的浅绿。
司命星君昨日被燎的泡还没好,今日的动作都秀气了几分。
一盏饮罢,意犹未尽,时暮煮茶的手艺向来很好。
宣珩近来沾了朝笙的光,常在钟山蹭吃蹭喝。
“你怎么斟了三盏茶?”他奇道,“三殿下又不在。”
青年神情不变,淡声道:“看你口渴,方多斟了一盏。”
“是吗?不信。”宣珩八卦劲儿又上来了。
他挨得离时暮近了点,露出个笑来,“我晓得了。”
时暮眉心一跳,便听得宣珩说:“三殿下今日没来,你不习惯了。在凡间,你这般的——”
他拖长了音调卖关子,时暮下意识觉得宣珩不靠谱,却又忍不住好奇地去听。
“叫空巢老人。”
泥炉的火忽而沸腾,转瞬之间,茶水蒸发了个干净。
宣珩十分心疼:“怎么回事?我还没渴着呢。”
“钟山的雪很多。”青年的声音凉飕飕的,令宣珩莫名打了个寒颤,“你随意接一捧,便能解渴了。”
他复又拾起建木的枝干,握着匕首一点一点刻了下去。
任宣珩如何闹,直到暮色迟迟,直到时暮赶他回司命殿,他也没再得到一壶新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