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东升,照青山遍是金辉。
魁首,终于要在最后的四人里头决出。
青衣的女子踏法阵而来。
春风会试,人人尽见证了青云宗的底蕴,更见证了这个闭关多年、站在合道巅峰的法修。
白鹤盘桓于她的身后,这样傲慢的生灵也为她低头。
裴洛抬手,十八座浮台缓缓消隐,只余下四座。
灵力引得地面微震。三洲的修士凝神望去,剩下的浮台合二为一,中间的紫微台拔地而起,升到了最顶端。
四个元婴将抽签,两人一组,胜者留,进入最后的魁首之战。
朝笙看着自己手中的签,再抬头时,与西洲剑阁的弟子对上了目光。
剑阁阁主的首徒是她的第一个对手。
清朗的日光倾满浮台,朝笙负剑而上。
“剑阁萧慈音。”黄衣的女子身量高挑,模样冷清,唯有眉心的朱砂痣格外惹眼。
她的剑意也如朱砂痣一样夺目,不消交手,朝笙就知道这是绝佳的对手。
“明光峰朝笙。”
萧慈音微微颔首:“我知道你的师门。一百年前,剑阁在春风会试输给了明光峰。”
明明是有着万剑冢的千年剑阁,最后却败给了白衣的无名剑修。
此后百年,再未见抬头。
剑仙的尊号,几乎是所有剑修的理想。
萧慈音拔剑:“请赐教。”
白露应声出鞘,剑锋上折射出凛冽的光芒。
浮台之下,人头攒动,元婴期修士的战斗,可遇不可求。
苏珏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发现谢师兄周身格外空荡,只有明光峰的小石头精在身旁。
这位置好!
苏珏欢天喜地地扑了过去,又被亮起的结界轻轻弹开。
“大师兄!”苏珏很委屈,“地是青云宗大家共有的。”
禁止土地私有化。
然而周围的青云宗弟子无动于衷。
星津扭过头来,认真道:“大师兄出了灵石的。”
苏珏:“……”
他手一伸,哼哼唧唧:“给我也来点,我就不谴责师兄了。”
结界忽而开了道小小的口子,把苏珏拉了进去。
“好好儿看吧。”谢玄暮声音慢悠悠地。
苏珏瞬间不闹了,盘腿坐了下来。
星津朝他扮了个鬼脸,苏珏只当没看到。
*
能走到这一步的修士,没有哪个是寻常人物。
剑阁只有剑修,万剑冢名冠三洲,哪怕剑仙并不在剑阁,也一样是不容人小觑的庞然大物。
萧慈音持剑的手毫不动摇,剑势如西洲绝壁险峭,飞瀑与霜华相接,激荡起熊熊的罡风,结界之外的人几乎有些站不住,却依然狂热地注视着这酣畅淋漓的一战。
苏珏愣然:“朝师姐揍我时,可真敷衍……”
无人答他。
身前的谢玄暮目光始终望向浮台,少女剑修衣袖飘摇,剑意如虹。
结云庐。
裴若游看向沉默挡在身前的仆从,神情肉眼可见的沉了下来。
“母亲的意思?”他冷声道,“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看一场春风会试,根本就不会受不住。
前几日的他去看了,最后一日为什么不行?
但仆从依然沉默,身形分毫未动。
浅青淡白的光芒亮起,谷雨化作荆棘,浓郁的生机变为森冷的杀意。
“让开。”裴若游不想在此浪费时间。
但法阵骤然从结云庐中亮起,深红如血,瞬间令裴若游动弹不得。
裴若游五感敏锐,从这赤色的法阵之中察觉出极为隐秘的邪气。
能在结云庐设下法阵的,惟有他的母亲。
他一怔,看向那些仆从,忽然发觉——
他们的眼中没有半分光彩。
都是傀儡。
跟随在他身旁这么多年的仆从,什么时候,都变成了傀儡?
整个青云宗的人都知道,大师兄谢玄暮极其善作傀儡。
但谢玄暮的制傀之术,是他的母亲、青云宗的宗主,亲手所教。
四肢百骸寒意骤生,袖中荆棘次第枯萎。
耳旁似乎隐隐约约能听到紫微台的打斗之声,朝笙想必已和她的第一个对手交锋。
晴朗的日光落满结云庐,青狐躲在门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一场对峙。
裴若游转过身来,强自按下不平的心绪。
今日、明日——何日,他才能走出结云庐。
日光下,他的影子被风吹得散落,草叶摇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裴若游抱起青狐,这通了人性的妖兽想要安抚他,湿漉漉的舌头舔舐过他的手背,带来轻微的刺痛。
他无意识地揉着狐耳,无法停下心中的猜测。
母亲做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愿,不要和朝笙有关联。
浮台之上,萧慈音与朝笙已战至胶着。
两人身上俱已经负了伤。
都是剑修里的翘楚,春风会试以来,众人还未见这二人如此战意磅礴过。
越打至后面,萧慈音就越惊艳,这个比她年岁小上许多的剑痴,名声果然是靠实打实的修为传出来的。
能教出这样的弟子,剑仙终究是剑仙。
不怪她的师尊一直记着百年前那一败。
但百年后的这一场会试,她要赢。
思及此处,萧慈音冷淡的面容也生动了几分。
她抬手,毫不犹豫地划破指尖,鲜血滴在剑锋,剑意霎时间暴涨。
西洲剑阁,建于峥嵘崔嵬的绝壁之上。
历代弟子,皆以猛虎长蛇磨剑,观飞瀑,攀巉岩,渡天险。
蜀道之难,萧慈音尚且不惧,对手是能“上青天”的剑痴,如何能输。
黄衣的女子递来险峻钩连的一剑,与此同时,白露如虹,自上空贯来。
萧慈音头也不抬,提剑往后猛掠一丈,复又起势,飒沓而前。但朝笙来得更快,一剑未至,她手腕微抬,剑身一荡,形如圆融之水,转瞬成冰,在逐渐炽烈的太阳下折射出刺目的光来。
浮台周围的人不自觉闭上了眼睛。
萧慈音步伐一转,于三息内,绕到了朝笙的身后。黄衣如风,而手中的剑将探向朝笙的咽喉。
被阳光刺得眼睛都睁不开的苏珏泪流满面,依然费力瞪向浮台——师姐是不是要输了。
但剑痴身形未偏,白露调转,径自向后。
萧慈音一惊,就在她犹豫的一霎,反握住白露的少女身形翻转,以携风扬雪的速度斩落她的长剑,另一只手摁住她的肩头,向浮台坠去。
白露的剑尖停在萧慈音的心口。
死生几乎就在这一刻,从来冷静的剑阁首徒长睫颤动,看到剑尖在她眼前,烈日在剑痴身后。
“我……”萧慈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输了。”
百年前后,并无差别。
她心服口服。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青云宗的弟子们额手称庆,高唤着师姐的名姓。
魁首近在咫尺。
有人目光复杂,看向提剑而立的蓝衣身影。
“这样年轻,便能胜过练剑三十年的剑阁首徒,青云的剑绝,名不虚传……”
“她的剑法太过酷烈,刚刚你们都看到了,她是以命换命的打法,要是萧慈音没有愣神,也许那把神武会同时贯穿两个人。”
“从未有过十八岁的魁首!过刚易折!你们且看着……”
纷扰嘈杂的声音骤然停止,谢玄暮指尖微点,徒留那些议论的修士神情惶恐,不知道是惹恼了谁,竟然给他们都下了噤声的法咒。
待到法咒自行散去,他们终于收敛了不忿,没再敢议论那胜了的剑修。
苏珏小心翼翼打量了眼玄衣的青年,问道:“大师兄,你回到金丹中期了吗?”
谢玄暮点了点头,这小少年便眉开眼笑:“嘿嘿,好事成双!”
师姐肯定是魁首,师兄的修为也慢慢修了回来。苏珏的眼眸亮晶晶地,看向浮台上蓝衣的身影,心想,三月,发生的事情都很好。
另一座浮台之上,宁茴的掌心一收,红线骤然紧缩,被缚住的法修再也唤不出法阵,只好低下头。
“承让。”
猫儿眼微弯,法修见他这副笑脸,终于输得心甘情愿。
宁茴回过头来,望向那把还未归鞘的剑。
春风不知寒,扬起剑痴的衣角,拂过无法融化的寒霜。
裴洛垂眸,看着最后的棋子落定,登上紫微台。
她早知这一日,因此心境仍如无风的湖面。
一炷香后。
“春风会试,魁首之争,开始!”
判官的声音里都带上兴奋,为将要见证的时刻。
白露芒种,同时杀向对方。
*
红线铺天盖地,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宁茴看着寒冰割开豁口,一剑如虹递来,只觉得浑身战意涌动。
早知,她的剑很动人。
红衣少年身形如燕,在纷纷扬扬的雪中格外显眼。
“仙子可考虑好了阿茴那日说过的话?”
红线再次聚拢交缠,如鬼魅的伏兵,将形单影只的少女包围。
朝笙感受着宁茴如河川般的灵力,手中白露霜华潋滟。
“不考虑。”
宁茴很遗憾,他游戏人间这么多年,难得遇上一个上好的双修对象。
金铃声动,朝笙脚尖一转,提剑向左侧攻去,宁茴的身前转瞬堆雪三尺。
宁茴轻咦了声:“金铃之音可以致幻,你竟全然不受影响?”
那他那根红线,到底有没有派上用场?
好歹都加了他们合欢宗的秘法,总还是有些用的吧?
朝笙不语,以行动证明她确实不受影响。
红线漫天飘荡之时,她的剑也到了宁茴的身前。
宁茴微微一笑。
“从前,我以为合欢宗的修士,只会什么采阴补阳之道。到今日,才终于觉得是我狭隘。”
“那红线看着脆弱,可生生不息,如影随形,反倒让剑痴讨不得好……”
春风会试以来,这个少女一直都势如破竹,哪怕对上了剑阁的首徒,也未曾止步。
但当白露横斩时,蛰伏着的红线自四面八方涌来,电光火石间缚住了朝笙的四肢。
手腕上痛意顿生,灼热的灵力沿着红线燃起,滔天的红浪在紫微台上翻腾,连空气都现出扭曲之状。
庆阳书院的人不自觉往后退去,想离这样的灼热远一些——及至此时,他们才意识到,宁茴对他们简直是逗猫般的小打小闹。
杜少蒲有些后怕,如意秤夺不回来便夺不回来吧,反正他也没道侣,重新再炼制一个便是。
有人猜测胜负已定。
但元婴的灵气荡开,它磅礴如同北川的雪山,崩塌、倾倒,让在场的人都感到寒凉的压抑。
红线之上,霜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地生出,寸寸攀爬,覆满漫天的红线。
朝笙向前一踏,被束缚住的手腕上渗出淋漓的血,她看也不看,任冰霜结满伤口,宁茴心念牵动,自他身上迸发的灵力与朝笙相碰,激起猛烈的罡风。
刚刚为了束缚住剑痴,冲天的烈火已耗费了他不少灵力。
他梦寐以求的对手,似乎要赢了。
宁茴有点儿遗憾,毕竟她还没答应他合修。
芒种翻腾,想重新奔涌到他的袖中,但霜华早已经布满,烈日之下,红线与白霜共凝,像是在天穹下倒生的月桂树。
宁茴的遗憾散的很快,猫儿眼里生出笑来,对那递来的一剑十分坦然。
胜负终要见分晓。
很久之后,朝笙还是会想起这个合欢宗修士的眼睛。模样生得美,无时无刻都噙着笑,其实也算不上讨厌。
所以当宁茴死在她面前时,这份美丽便显得格外惊心动魄了。
本该搭在宁茴咽喉的剑陡然一坠,一瞬之间,刺向宁茴的心口。
朝笙骤然发觉身体不受控制,她如同傀儡里寄生的魂灵,看着自己的剑尖向前。
而暴戾的邪气喷涌而出。
潋滟的眼中一片猩红,朝笙目睹着白露穿心而过。
宁茴神情怔然,似是不可置信。
“剑修,这么记仇吗……”他只是陡然想了宁芃的那句话。
至清至寒的灵气之中,驳杂着妖异的黑雾,白露贯穿少年的血肉,而持剑的人恍若未知。
“入魔!青云宗的剑痴早就入魔了!”
“难怪她能走到今日!”
人群里爆发出惊恐的呼喝。
裴洛垂眼,看着那枚还站着的棋子。
光华如月的白露上,淋漓着另一枚死棋的鲜血。
幻境种魔,朱厌台感妖邪风雷,纵有澄明剑心,也当坠落。
揽云宫里,徐不意坐于廊下,沉默看着那棵倒塌的古树。
昨夜毫无保留的教授,但自此,他再也——再也没有任何弟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