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人们再度回望这一年的春风会试,无法不感慨它的壮阔与波澜。
命运将这些年轻的天才汇聚在这里,登天的门,堕魔的人,和弃了长生的神,都出现在这场棋局之中。
离光殿里,执棋者已落下关键的一子。
但此时此刻,紫微台前修士,什么都还不曾料到。
他们全神贯注,望向浮台上的法阵剑光,猜测二十年一次的魁首,会落到谁身上。
“红衣服那位仙子已经连胜两局了,该不会魁首会是个合欢宗的吧?”
这是看了大半天,仍未看出宁茴性别的。
“剑阁阁主的弟子此次也来了,虽说那阁主一百年前输给了剑仙,可这么些年来,没别人赢过她,她的弟子想必并不会比青云宗的剑痴差。”
“难怪找朝笙挑战的,都是剑修。”
这是晓得宗门旧事的。
“这么年轻的元婴。”有人望向把柄寒光凛冽的剑,“十八岁便能碎丹结婴,抵却别人到死都求而不得的境界,当真有这样的天才吗?”
身怀剑骨、剑心,进境无阻,天道怎么这样偏心一个年少的丫头片子。
一个面相有些衰老的修士老神在在,低声道:“这可是青云宗,七百年来天才辈出——纵然不是天才,也有的是法子。”
他是东洲来的,这回春风会试,书院的弟子接连折戟,纷纷败给了一个十八岁的元婴初期。
要说服气,并没有。
修行不是坦途,人人皆知。
剑痴走得太过顺畅,自然引人疑心。
旁的人觑他一眼,没再接话,心里这样想的人有多少,便不得而知了。
毕竟四海三洲,皆汇于此,若不是宗门里的翘楚,都不会有参与春风会试的资格。
三五之擂历时两日,终于结束,有元婴四人进入最后一轮。
明天,魁首又会花落谁家?
*
夜里,星辰漫天。
月色如积水空明,照满庭霜雪莹莹。
整座明光峰,唯有揽云宫终年白雪。
揽云宫的宫室很多,其中的大多数连半分烟火气都没有。
最北端是剑仙的住所,剑仙常年不在明光峰。
他的徒弟则住在宫南的一处院落。
除此之外,紧锁的宫门里面只有寂寂的灰尘。
长廊下,朝笙独坐拭剑。
这一夜后,命运终于要向她揭晓入魔的答案,她的心中出奇的平静。
身侧静静站着对木刻的人偶,她觉得刻得有意思,便摆了出来,让它们“看”她拭剑。
人偶都留着丸子头,是星津星渚。
这两个小孩,最爱在院子里看她练剑。
至于如何得到这对人偶,还要从前日的清晨说起。
起初,是在枕山苑的窗台看到了“自己”。
群青罗衣,马尾,发间还别着一朵玉兰绒花。
朝笙望向谢玄暮。
而青云宗大师兄绝口不谈自己是几时刻了她的人偶。
但开了窍的朝笙很会拿捏人,谢玄暮最后没办法,颇有些不自在地把自己刻的人偶都拿了出来。
“并不是只独独刻了你。”
他清咳一声,算是强调。
朝笙一眼就看到了“谢玄暮”的人偶,岂止是他的,半个青云宗的人都在了。
小小的星津星渚也刻的栩栩如生。
若叫揽云宫里那两个小童知道,一定会很开心。
谢玄暮察觉到她的目光有一瞬停留。
“师弟小时候,脸上还有点儿婴儿肥。”
裴若游的人偶穿着青衫,是小时候的稚气模样。
谢玄暮垂着眼,低声道:“是啊。”
朱厌台受罚后,朝笙曾去过一次结云庐,同徐不意一样,她也被随从挡在了庐外。
青梅竹马,三个人的岁月,又有人谁愿意相忘。
可待到长大,却没有办法和从前一般模样。
朝笙觉得遗憾,但是也只能是遗憾了。
她把星津星渚的人偶挑了出来:“我带给他们。”
谢玄暮长眉微扬。
“这三个——”朝笙点了点“自己”马尾上的绒花,“就让他们一直在一块儿吧。”
彼时是清晨,薄阳正好,剑痴在枕山苑舞完了剑,要去比试的第二轮。
而谢玄暮看着三个小小的人偶,神情软塌下来,眼底也带着微微的笑。
朝笙拂过白露的剑身,只觉得欲来的风雨也无法掀起她心里波澜。
忽有细雪簌簌陷落之声。
朝笙抬眼看去,徐不意站在她院落的门口,身后的剑匣在月色中勾勒出锋利的轮廓。
今夜不眠的原来并不止自己。
“师尊。”
她收起白露,有些意外他的出现。
除却春祭那时,徐不意永远都是这一身白衣的落拓模样。
单看形容,其实很难将他与青云宗的宗主相联系。
裴洛永远雍容、淡漠,青底云纹的法衣上浮动着暗金的光华。
诚然剑修穷酸,但剑仙不当如此。
可在朝笙的记忆里,这个师尊以近乎苦行僧的状态,度过了漫长寂静的这些年。
她敛起思绪,恭恭敬敬地执了弟子礼。
明日之后,师徒又当如何?
徐不意并不知道朝笙心中所想,他沉默着受了这一礼,才缓缓开口。
“不睡,可是紧张?”
师尊的关心实在不够直白。
朝笙说:“师尊是一百年前的魁首,我自然也要是。”
徐不意一怔,眼中浮动出柔和的月色。
一百年前。
那时,他刚入元婴,在春风会试上赢过了尚还年少的裴洛。
后来春风得意,化神、合道,承剑仙尊号,与裴洛合籍,有了若游。至于之后——
他看向院中结满霜华的高木,掩去了眼底的落寞。
“你与书院弟子对战那一局,用了我于北川参悟的剑法。”他解开剑匣。
长剑起,苍茫剑意铺陈开来。
“朝朝,你很有天分,但剑里欠缺孤绝之意。”白衣的剑仙衣袖飘摇,“我再教你一次。”
合道巅峰的剑修,已达修行的顶端。
冰河萧索,剑意滔滔,扬起漫天纷飞的雪花。
徐不意的长剑叫“陵谷”,是一柄沉黑古朴的剑,绝非神武,却伴随他从无名的剑修到冠绝天下的剑仙。
直观远比鲤书中的影像来得震撼,朝笙不自觉屏息,神魂都被震撼,而白露嗡鸣,战意冲天。
“拔剑。”
徐不意说。
不待朝笙应声,陵谷携长河而来,白露出鞘,蓝衣的少女身形如流风,两柄长剑相接,震落满树冰棱。
睡梦中的星津一个激灵,又被睡得死沉的星渚踢了一脚,遂十分不开心地翻了个身。
月色之下,剑光烁烁。
师徒二人不用任何灵力,只有纯粹的剑招交锋。
徐不意手腕翻转,陵谷变了剑势。
他沉声道:“三年前,我登鹚山,见落日狼烟,心有所感。”
剑势如山岳巍峨压来。
寡言的剑仙只有在这种时候,话才会变多些。
他没有任何留手,每一剑都一往无前,在剑势变换时便开口,告诉朝笙,他是如何参悟了这样的剑意,又是如何将它们演变出来。
一如从前,他给那个瘦弱的小丫头,削一把木剑,而后一招一招与她对战。
毫无保留,也不懈怠,最终教授出明光峰人人敬服的大师姐,青云的“剑绝”。
待到庭中玉树轰然倒塌,百年的树身被削作两半,师徒二人才终于收剑。
天边明月若隐若现,长庚已暗,整夜的光阴便这样走过。
徐不意看着白露入鞘,忽而道:“我这一生,统共收过四个弟子。”
朝笙是他的关门弟子,并未见过那几个师兄师姐。
“第一个弟子回了西洲,如今是剑阁的客座长老。”
“第二个弟子止步于金丹,于二十年前归尘。”
“第三个弟子出身剑修世家,四十结婴,已成家族的中流砥柱。”
“朝朝,你是我最后一个弟子。”
“也是我最骄傲的弟子。”
他沙哑的声音落在雪中。
“我惟愿你,剑心不折,披荆斩棘,不坠凌云志向。”
一字一句,清晰可闻,是祝福,还是愿望?
而那些未曾言说的,在朝阳升起之前,没有人知道。
朝笙惟有俯首。
“弟子谨遵师尊教诲。”
徐不意看着她发间的雪蝉绡,感到绵长的情绪要将他摧折,最终,只化成极轻的一个“好”。
乾真峰,坤德宫。
峰主卜愚独坐于偏殿,凝视着掌中的三枚铜钱。
屏退所有弟子,言自己要在偏殿闭关。
铜钱卜遍,满殿寂然,烛火摇曳,他的影子长而散乱。
“师姐,十七年前,你所窥见的天命,我亦看到了啊。”
天骄堕魔,妖邪临世。
天地为炉,生民沸腾。
“知天命将崩而不能阻……”卜愚垂泪,他明明已经预感到裴洛要倾覆的是什么,却始终懦弱沉默。
一切都已无可转圜。
棋子俱已经落下,谁能掀开她苦心孤诣的棋盘。
“苍生皆殉,我亦不能免。”
他手掌猛然合紧,铜钱碎裂,刺出淋漓的鲜血。
卜愚的头一扬,向身后轰然倒下。
乾真峰峰主,自戕于坤德宫偏殿。
而朝阳缓缓升起。
春风会试的最后一夜,终于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