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料到,会在春风会试上看到这样一幕。
灼目的日光之下,春风会试的魁首已经尘埃落定。
无人赞颂祝福。
蓝衣的少女提剑,淅淅沥沥的鲜血自神武的剑尖滴落,而黑雾如翼,包裹在她的周身。
所有人都知道,这浓重如有实质的黑雾意味着什么。
“青云宗的天骄……春风会试的魁首……入魔了!”
“果然!十八岁的元婴!前所未有!也不会有!”
……
“怎么会呢,师姐怎么会入魔……”
苏珏呢喃着后退,撞到了星津,两个人狠狠地摔在一起,连痛都忘了喊。
灰衣的女修目眦欲裂,看着宁茴眼睁睁死在她的眼前,死在剑痴的剑下。
耳畔似乎还有金铃摇晃,猫儿眼的少年笑意鲜活,期待着与他的对手酣畅淋漓的战上一场。
宁芃拨开人群,跌跌撞撞向前,甚至忘记自己还是个化神的修士,可以用灵力越开他们。
阿茴,她的弟子阿茴,为何会陨落在他最为期待的这一日。
裴洛垂眼,看着紫微台上的朝笙。
十八年前,嬴无咎卜算出身怀剑骨的孤女在何方,在猜出她的企图后愤而叛逃。
那个从饥民堆里被带上山的小姑娘并不知道,所谓合籍之约,不过退而求其次。长生太遥远,纵然天道偏心一个孤女,给了她惊才绝艳的根骨,裴洛也等不了那么多年。
青云宗开宗宗主裴镜昙尚且用了三百年飞升。
所以一开始,为的便是那一具剑骨。
养她浩然剑气,养她天骄恣意,给她顺遂的十年,最后,在她春风得意时让她坠落——
再澄明的剑心也不会永远无瑕。
天道厌弃入魔的少女,待到剖下那一具剑骨时,谁都不会沾染因果。
“明光峰剑修朝笙入魔。”她开口,声音淡得不含一丝情绪,“着刑部弟子,诛之。”
赤衣墨领的刑部弟子召出法器。
还不够。
裴洛看向数十名弟子掠向紫微台。
她静静地想,杀一人,还不够。
刑部的弟子,几乎都来自丹阳、明光两峰。因此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曾经被这位剑痴教过剑术,又或者曾被尚还年少的她挑战过。
但这是宗主的命令,这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修。
“先将师姐制住……余下的听宗门发落。”有人沉声道,“师姐入魔已是事实,但之后若能心神清明,此事也许会有转机。”
周围的人齐声应是,眼中浮现出坚毅之色。
几乎就在他们袭向朝笙的一瞬间,玄衣的青年连绘三道法阵,顷刻荡起磅礴的灵力,他的身形转瞬到了紫微台前。
“谢玄暮!”有东洲的修士高喝,“孰是孰非都不分了吗!你们青云宗想包庇滥杀的魔修吗?!”
裴洛抬手,合道期的威压铺天盖地。
修复好的经脉、重结的金丹痛意顿生,曾能顷刻勾勒出星回的手陡然坠落,谢玄暮整个人都跌倒在地面,发出咚然的闷响。
这威压带着严厉的警告,他的呼吸都变得凝滞,却仍然挣扎着抬起头。
刑部的弟子已来到朝笙的面前。
血雾蓬然,那些温柔的清晨、夜晚,长街的灯火,她掀起的盖头,都化作流离的碎片。
白露染血,在半空绘出艳丽的弧光。
青云宗的弟子都知道,朝师姐有一把很动人的剑。
但剑锋贯穿血肉,寒霜结于心口,少女那双从来澄澈清冽的眼中只有一片猩红。
幻境里悄然种下的心魔借着杀戮疯狂生长。
朝笙感到自己游离在黑暗的混沌中,灵魂属于自己,又好像不属于自己,被撕裂的痛苦甚至胜过朱厌的风雷,她不受控制地产生暴虐的情绪,又拼命地想要压住。
“师姐……”有人于剧痛中回过神来,低声地唤。
朝笙认得他,这是容璋真人的第三个弟子胡九微,一只修多情剑的狐狸。
去岁还在紫微台上挑战过她。
那会儿他才筑基圆满,过完年,结了金丹,便去刑部了。
朝笙想应声,想回答。
但胡九微没有了声息。
他死在了师姐的剑下。
耳旁似乎响起了尖叫和哀嚎,这些声音越来越远,直到化作蜂鸣般的长调。
她杀人了。
朝笙感到神思都缓滞,她杀了宁茴,然后又杀了她的师弟师妹。
黑雾弥漫,包裹蚕食那颗澄明的剑心,她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停手,停手——但身躯里邪气游走,起落的剑意掀起呼啸的狂风。
她的剑心彻底陷入黑雾之中。
恐怖的威压自紫微台上升起,原本元婴初期的修为因入魔直接攀升到了元婴巅峰。
邪气随之升腾,似乎连太阳的光都被压倒,转瞬之间,半壁天穹上都是压抑的浓黑。
最后一点清明的神思也陷落。
三洲的修士惶然地看向半空中的人影,惊声高喝:“杀了她!杀了她!”
“金丹还不够!裴洛!你想包庇她吗!”
多少年了,再没有见过这样浩大的邪气,这样强大的魔。
仿佛三洲那些年的风平浪静都是幻觉,都是为了成全这一刻。
巨大绚烂的法阵自天穹升起,本该名扬四海的天骄在春风会试堕魔。
裴洛为这一刻,等待了太多年,待到满目都是赤色的时候,她无波也无风的道心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朱厌在她的心中桀然尖啸:“你看,你看——只差一步了,让她去北川!她的剑心将再也不能回转,她的剑骨就可以剥下!”
这道声音已经伴生了了她整整两百年。
几百年前,数不清的妖邪尽数死在了裴镜昙的剑下。
至浊的妖邪皆由天魔化生,它们死去的魂灵污染了裴镜昙的剑,留下了一个无法消散的诅咒。
当最后一只妖邪身首异处时,裴镜昙的剑断了。
这只妖邪,便是朱厌。
朱厌身首分离而未死,因此,裴镜昙才将它的身躯封于北川,把头颅做成了第九十九峰的阵眼。
裴镜昙飞升之后,裴洛的父亲裴憾生便接过了朱厌法阵,待到裴憾生归尘,裴洛又成了法阵的主人。
世事流转,当年那个一剑震烁八方的剑仙不曾料到,折于他剑下的妖邪会化作裴氏的诅咒,会成为裴洛的心魔。
惟有换骨——换掉那具自母亲腹中便被邪气污染的仙骨,裴家的后人才能长生,才能解脱。
裴洛抬手,法阵降下。
“所谓的天骄,再也没有了……”有修士呢喃低语。
合道期的修士离天道太近,一举一动都带着赫然的压迫感。
剧烈的灵力波动让紫微台都震颤,天穹之中,一半是璀璨的阵法,一半是乌沉的黑雾,狂风席卷,仿佛千年前的景象又重现。
堕魔的少女凭借本能提剑,通身赤血的白露卷起酷烈的风霜,迎向了兜天而落的阵法。
但一霎之间,空间现出短暂的扭曲,跌倒在地的青年剧烈地喘息,却抬起陷入泥土的指尖,蘸着心头血,颤抖写出一道无声的阵法。
袖里乾坤翻转,曾于暮色中雕刻成鲤书的洞玄石出现,成为了空间法阵的阵眼。
谁要看上位者践踏人命如草芥。
谁要看阴谋诡计摧折他的明月。
谁要看心爱的人再次死在自己的眼前。
法阵爆发出昭然的清光,将蓝衣的少女吞没,连带着黑雾也随之不见。
谢玄暮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望向青云之上,神情无波无澜的女子。
元婴尽碎之后,今日再折心头血,奇经八脉在合道的威压下濒临破裂,谢玄暮却仿佛感觉不到任何疼痛。
“敢问掌门,到底——”
他的声音沙哑之至,像是将要彻底坏掉的风箱。
“到底是谁堕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