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晨祀东君。
有人唱颂——
“时维孟春,日清矞明。
白鹤于归,行歌载灵。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
是生万物,惟彼斯人。”
春风会试,始。
青衣的女子自离光殿而来,落定在紫微台上。
三洲之内,宗门不胜数,各地英才人杰,皆聚于此。
合道期的修为铺天盖地落下。
裴洛对灵力的运用已至臻化境,只要她愿意,并不会让在场的人感到一丝压抑。
青云起,绮梅如雪,她抬手,衣袖上的云纹无风自动。
紫微台上,空间一霎扭曲,十八座浮台缓缓显现轮廓。
“合道巅峰,已能与天道产生玄妙的感召,轻描淡写间,便能引动空间法阵。”
有人看到,裴洛不过指尖微动,便有法阵亮起。
要同时绘出十八个这样高阶的法阵,需要磅礴如山的灵力来支撑。
“到底是当世最强的几人啊……她与剑仙,不知能战得几何。”
有人望向她身后那道负剑的沉默身影。
闻说这对夫妻,关系冷淡,但这二人无疑代表着青云宗的底蕴,因此,这样的时刻,自然也会一同出席。
“宗门之中,竟然有这样的机关,我从来不知道。”
惊愕的岂止三洲的修士,青云宗的许多弟子都曾观战于紫微台,没有人知道,紫微台上,另有浮台十八座。
伴随着浮台彻底显露身形,这场改变了三洲历史的春风会试,彻底拉开了帷幕。
会试前三日,抽签战。
两两对决,胜者留。
三十岁以下金丹,五十岁以下的元婴,尽可参加。
对于修士来说,这样的年纪并不算夸张,反倒是朝笙宁茴之流的元婴,年轻得令人有些生畏。
宁茴抽到了第一天的签,紫微台下观望了许久,瞧见朝笙正对着个明光峰的剑修比划剑招,并未自己上台。
看来他运气不太好,没能第一局就碰上她。
红衣的少年飞身上浮台,对面是个魁梧高大的体修,开口前还捶了捶自个儿硬邦邦的胸口。
“仙子既然来了春风会试,某便不会留手。”
“巨麓门岳松,还请赐教。”
一个修士,无论看起来有怎样美而柔弱的风情,也不能掉以轻心。
这样坦荡的态度反倒让宁茴的兴致好了些。
他薄唇微掀,连家门也没报,神武芒种自袖中骤然涌出。
三息。
红线将岳松缠住,捆成个粽子扔了下去。
立于浮台一侧的判官静数了几秒,听到重物坠地的声音。
“合欢宗宁茴,胜。”
宁茴施施然下台,已不见朝笙的身影。
想必是去看那些剑修们的比试去了。
他旋身,望向空中的浮台,已有新的修士上去,继续着下一场。
四下都是喧哗的热闹,灰衣的女修静静站在人群之外,遥遥朝宁茴挥了挥手。
他踏着金铃,笑着走了过去。
直至暮色四合,第一日的比试仍未结束,已有五分之一的人确定进入了下一轮,但谁都有可能成为下一场的对手,因此及至星斗满天,紫微台前也人山人海。
这样的热闹之中,寂静的枕山苑打开了深锁的门扉。
闭关半月,谢玄暮跌至筑基的修为又回到了金丹。
但经脉重塑,比之从前,灵力衰微了许多。
原来的灵力如奔涌的河川,现在——则会时不时跑出几道溪流,兀自流淌,很快干涸。
明月静照,隐隐约约能听得到紫微台那处的热闹,朝笙今日没有抽到比试的签,想必也会观战。
他敛起思绪,脚下阵法浮动,转瞬之间,人已至了结云庐中。
守在外面的仆从还不知道,重伤初愈的谢师兄踏夜独来。
窗下,披衣而坐的裴若游若有所觉。
入了内室,谢玄暮一眼便望见兰花旁的瓷碗。
大概已经凉了几个时辰,无人问津。
“药不喝吗?”
他开口的语气随意——不过,谢玄暮知道,这个师弟一直很厌烦那些药汤。
小时候还能用果脯、糖葫芦之类就着喝下,待年岁大一点,便需要他与朝笙替他遮掩,瞒过裴洛了。
真是遥远的前尘,青年的思绪有一瞬游移。
十几岁的某个午后,他与裴若游在揽云宫外心照不宣,从此维持着泾渭分明的客气疏远。
满室幽暗,惟有一点烛火明灭。
“稀客。”裴若游只随意看了眼前来的人,脸上很快就浮现出恹色,“久病难支,故而一直没和师兄道喜。”
说是“道喜”,语气却寡淡。
朱厌台那日,怒急攻心,裴若游生生呕出了一滩血。
这些年来,谷雨以生机滋养,纵然无法痊愈,还是比从前康健了许多。
可在昏沉的黑暗中倒下时,他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
不必去想解除了的合籍之约,不必听人议论愿为彼此踏上朱厌台的两人。
裴若游在意的事情从来都很少。
正如结云庐中的仆从会恐惧而非震惊那化作荆棘的谷雨,冷情冷性才是他们私底下对他的共识。
尽管结云庐外,弟子交口称赞他悬壶济世的善心。
“先将药喝了。”
瓷碗递到了面前,裴若游扭过脸去,看也不想看。
谢玄暮笑了声,似乎是觉得裴若游孩子气。
这一笑终于让裴若游生出了深深地厌烦。
不明白谢玄暮为何漏夜而来,他也无心与这个师兄交谈。
“喝了,你便走吗?”
他看到药汤中倒映着自己毫无血色的面孔。
青年随意“唔”了声,裴若游便当他应了。
熟悉的苦意滑过喉间,灵力进入奇经八脉,又很快溢散。
他面无表情,将瓷碗搁了下来。
面前推过一盘果脯,谢玄暮指尖在玉盘上轻点了下。
和这个师兄早已经疏远,结云庐的仆从也无从得知裴若游年少时的习惯。
“我不是小孩子了。”他神情冷淡,“所以也不必和小时候那样。”
“师兄,朝朝心悦你,我无话可说。”
朱厌台风雷声声,剑痴的心中谁都不存,却解下白露,一步一步登上了三千重台阶。
阴暗的嫉妒在心中翻涌,喉间的苦涩越发清晰。
他最终还是拈起了一枚果脯,似乎从中得见青梅竹马的时光。
从来,都是三个人。
“明明一起认识,一块长大。”口中甘甜弥漫,裴若游味同嚼蜡,终于忍不住发问,“为什么,她是为你动心?”
这些年来目光追逐,真心交付。
掌中谷雨,为谁生生不息,君子品格,为谁悬壶济世。
合籍来自于私心,可爱意纯然,丝毫不掺假。
谢玄暮神情淡静,他垂着眼,声音带着奇异的温和:“我认识她,远比你早很多。”
裴若游一愣。
果脯被咬碎,温暖的灵力飘散开,彻底落入了他永不能进境的金丹之中。
他瞬间察觉出果脯里面裹着一枚丹药。
黄芪茯苓,都是人间的寻常药草,惟有一味六百年的夔龙叶,自负龙气,极为难得——
他隐约猜到了谢玄暮的用意,眉眼愈发冷淡:“三洲传说,夔龙叶乃用龙血灌溉而成,食之可长生,但医修都清楚,它其实只能补气安魂。”
“师兄,何必呢。”
因为他不能与朝笙合籍,所以以这样的方式弥补吗?
他又拈起一枚果脯,压下绵绵的苦意。
谢玄暮径自坐了下来。
他抬手,剪去半截烛芯,烛火便摇曳着明亮了起来,照着各怀心思的两人。
“师弟知道人间现在是哪一朝吗?”谢玄暮没接话,反而这样问他。
裴若游微愣,却还是答道:“胤朝?”
“大胤已经亡了,在朝笙初入青云的那一年。”
皇权倾覆,民不聊生,年幼的朝笙混迹在饥民之中,而前朝的皇子刚踏入道途不久。
“现在已是雍朝了。尽管三洲尽是修士,这个人间的皇朝却极力反对修行。”
“胤朝立世一百二十年,于修士而言很短暂。”
“末代的厉帝——我的父皇,他不能修行,却想要长生不老。”
裴若游的神情微变。
“因此,他派供奉的修士遍访名山灵水,求得一味借寿的丹方。”
“夔龙叶,人皇的心头血,炼之可借寿数。”
“世间人皇惟他一人,他不舍得。于是把目光投向了他的兄弟、子嗣。”
“杀兄杀子,不论他们是否有人皇的命数,皆取了心头血,去炼那味丹药。”
杀戮无辜曰厉,暴虐无亲曰厉。
长生岂易得,丹药未曾延绵他的寿数。
皇室之人皆死尽,胤朝的大厦轰然崩塌。
裴若游默然,苍白的指尖不由得掐住袖角,渗出几分病态的血色。
“但你的父皇没有想到,宫廷倾轧,被送入仙山的你,才是唯一一个有人皇命数的人。”
“借寿是禁忌。”裴若游感到自己的理智如薄弦,他几乎是咬着牙关再度开口,“师兄,我借的,又是谁的寿数?”
谢玄暮的修为已恢复到了金丹,尽管孱弱,但确确实实是金丹。
“金丹有寿一百五十年。”
摇曳的烛火之中,裴若游终于看到,他的鬓边有几缕雪色暗藏。
“师弟,借你寿数六十载,换生机一线。”
一甲子,是天道能容许的最大年限。
人的贪欲永远难填。
谁人能将长生唾手可得。
旧事浮浮沉沉,那些过往,裴若游视作镜花水月,从不回头去看。
他心中酸涩难当,儿时总角,少年意气,一直都是三个人。
但为何、为何心中还是不甘。
半晌,裴若游惨然一笑。
他的声音碎在飘摇的烛火之中。
“割寿数,全师恩,别旧誓。师兄,你的私心总是为了朝笙。”
“可我要的,从来不是长生。”
半室橙光,半室月色,那双桃花般的眼中淌着静静的暗河。
“我知道。”谢玄暮说。
只那一样。
不能让。
裴若游,也知道。
“既如此,彻底两清了。”
说出这句话,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
朝笙对他,再没有任何可以言说的亏欠。
谁要长生,谁盼长生。
他拣起颗糖渍青梅,缓缓咬破了果肉。
脆且甜,大概和小时候一样,是师兄在骊城买来的。
玄衣的青年踏着夜色悄然离去。
半晌,裴若游眼中攒出一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