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第二日,朝笙抽中了上浮台的签,巧的是,对手是庆阳书院的杜少蒲。
因同为元婴,来看这一场的人很多。
“师兄,你也来啦。”苏珏今日也要上场,他不急,喜滋滋地在浮台下头观战,身侧忽而出现了谢玄暮。
苏珏悄悄觑他脸色,虽有些苍白,却并不显颓弱,想必受的伤一直在好转。
一旁的尺灵素闻声,欲言又止。
她的目光望向紫微台上,宗主的身旁,裴师弟也难得露了面。
谢师兄是几时伤的,裴师弟便是几时病的。
青云宗的弟子们心照不宣那个原因。
尺灵素摒开这些纷杂的念头,也专心致志地看向负剑而立的朝师姐。
判官扬手,宣布比试的开始。
几日之前,朝笙已经见过杜少蒲的笏板。
东洲有君子洲之称,曾有人以儒证道,获圣人尊名,千年以来,这儿的人把治学当作修行,开蒙入道,习字砺心,将修为作为功名。
东洲没有宗门,只有大大小小林立的书院。
故而他们的本命法宝也多为文房四宝之类。
神武大寒、小寒便是两支毛笔。
杜少蒲因觉得伤了面子,兼之觉得自己若到了最后的比试,总会和这剑修碰上,故而这几日悄悄地打听过朝笙。
修的功法与剑仙徐不意相同,剑法走的是快然如雪的路数,连神武都是那柄可结霜华的白露。
如果对上她,自己修的玄阳心法正好与之相克,除此之外,他对阵法也颇有心得,若能唤出火炎,胜算其实不小。
只是没想到刚打听完,就立刻在浮台对上了。
自报完家门,那柄银华潋滟的神武便动了。
一瞬之间,杜少蒲往后退去,然而白露比他更快,极寒的剑意裹杂着风雪,三月暖春,杜少蒲几乎觉得自己动弹不得。
元婴之间,为何有这样大的差距。
但他同样是要强而不服输的性情,这点,从他追杀了宁茴一年也可看出。
笏板急落,撞上凛冽的冰霜,他知道这样的寒意之中蕴藏杀机,立刻用空出的手去绘制召火的法阵。
裴洛语气淡淡:“胜负已分。”
她已是当世最强的法修,轻易便能感知到杜少蒲灵力虚浮,并不能圆融掌控。
丹药堆出的修为。
她不自觉看向身侧的裴若游——自己的孩子甚至无法用丹药堆砌出修为。
若没有当年的那场意外,他并不该止步金丹。
裴若游察觉到母亲的目光,待他回望过去,裴洛却已移开了眼睛。
几句话之间,未被融化的霜华堆生数丈,踏霜而来的少女提剑,强行挑开沉重的笏板,而后行云流水地横斩而去,把剑锋落在杜少蒲的左肩。
杜少蒲的法阵都还没画完。
“朝师姐赢了。”裴若游看向浮台,低声道。
语气很轻。
裴洛当然知道他年少的喜欢系于台上的一人,但合籍之约已悔,这份喜欢便再不会有回应。
某种意义上,对他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她听到判官宣布朝笙在春风会试的第一场胜利。
纵然厌屋及乌,裴洛也心知肚明,春风会试的魁首,会是徐不意的徒弟。
青衣转身离去,今日的比试已再没半点看头。
*
浮台下,宁茴的眼睛亮晶晶的。
合欢宗的弟子,以人的爱慕来修行,因此深知双修的功法。
双修可以获得一时的飞速增长,但天道给了捷径,自然也会再添上荆棘,境界越高者,越难从双修中获益。
宁茴已经修至元婴,却从未与人赴过巫山。
人的欢心对他来说太容易获得,他对此带上玩乐的心态,因此也就无从生出对谁的探索欲。
神武,天生剑骨,十八岁的元婴。
终于让宁茴有了莫大的好奇。
宁芃看着少女收剑入鞘,微微笑道:“她的剑,确实很漂亮。”
少年点头,看着朝笙飞身而下,走到一个玄衣青年的面前。
他问道:“那是青云宗的大师兄吗?”
宁芃颔首。
年轻一辈里头法修的翘楚,不过碎了元婴,可否再称为天才?
闻说剑痴与青云宗少宗主有合籍之约,宁芃却在望见谢玄暮的第一眼,便明晰了他碎婴的缘由。
“师父,我马上回来。”
人影憧憧,金铃声混杂在喧嚣里头,惟有一抹红衣格外惹眼。
少年今日束了发,红线缠着发髻,戴了冠,终于显露出几分男儿面。
耳畔的金铃叮当儿响,春阳底下折射出熠熠的光。
他看也不看谢玄暮,却解下腕上的一道红线,迅速地放在朝笙手中。
“庆阳书院与我有仇,仙子先替我解围,又在今日胜了杜少蒲,实在叫我欢喜。”一双猫儿眼笑得动人,“忝赠此礼,以表谢意。”
红线一霎亮起微光,缠在朝笙的手腕,结成了几圈环。
“我在神像下供着祈过福的,仙子别嫌弃。”
语气真诚,仿佛这道红线真被他焚香清供一般。
朝笙还不待拒绝,宁茴便旋身离去了,似乎道谢只是临时起意。
“合欢宗的么?”谢玄暮长眉微挑,没料到师妹的桃花东开一朵,西开一朵。
朝笙抬手去解红线,在师兄凉飕飕的眼神中直接把它凝成了冰串。
灵力一震,碎作齑粉。
“一面之缘。”剑痴不以为意,抬眸看向谢玄暮,“师兄,你的伤好了很多。”
谢玄暮的眼中溢出笑来。
想抬手揉一揉师妹的发顶,或是再听几句她的关心。
苏珏猛地往前一窜:“师兄师姐!下一场就到我了!”
刀修风风火火冲了上去。
剑痴回身,望向浮台。
谢玄暮于是知道自己注定不能如愿了。
然而他并不感到失望。
三月的日光太好,暖融融地照着他们。
剑痴看向浮台,却分出心,伸手轻勾了勾他的无名指,带着点年少时的孩子气,带着她独有的安抚。
这是一年里最好的时节,人间遍是芳菲,他已经得到了太多,以至于觉得,再没有什么遗憾。
宁茴重新站在宁芃身侧,他回头,看向并肩而立的两人,嘴角勾出个玩味的笑来。
“当心以后追杀你的人,多了一个未来的剑仙。”
“饮食男女,天经地义。”宁茴理所当然,“而且,我是合欢宗人嘛。”
宁芃拿这个徒弟没办法。
暮色四合时,第二日的比试终于落下帷幕,到这时,已有半数的人再不能参与夺魁。
三洲之大,尽是人才,纵然有天骄的美名,剑痴从来都怀有一往无前的决心。
譬如此时,朝笙便决定回去通宵练剑。
与师兄分别时,还叮嘱了一句:“好好修炼。”
谢玄暮忍笑,让傀儡把朝笙送出了枕山苑。
出于某种私心,傀儡依然是那个大嗓门的傀儡。
一叠声“师妹”“师妹”,殷殷切切地相送。
月色幽幽照着,谢玄暮衣袖翻转,掌心出现一把刻刀。
分明已过去了许久,指节相触的感觉却清晰。
并不会觉得寂寞。
他垂眼,思索着要刻一个什么。
一个时辰之后。
鲤书闪烁,剑痴再度出现在枕山苑。
在傀儡开口唤“师妹”之前,她取下了它的灵石。
“师兄。”剑痴的眼中泛着潮热,“红线上有合欢宗的秘法。”
山间春夜犹带寒意,冷月如长弓。
谢玄暮拿着人偶的手一抖。
而理智的弦绷紧,断裂。
秘法扰乱了灵力,掀起汹涌的欲念,分明师妹已经元婴,却在这刻露出委屈而可怜的模样。
“你知道要怎么办吗?”
他有一瞬怔愣。
询问即为允许。
然后,山峦崩塌,玉树倾倒。
师妹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微垂,她低头看他,闷声道:“我知道的。”
衣衫交叠,摩挲的簌簌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分明。
灵力被秘法引动,她脸上是明晃晃的难受,到这刻,明明居高临下,神情依然带着委屈。
真难得。
尽管谢玄暮睚眦必报地记下了宁茴。
然后,就再分不出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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