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酬很丰厚,是一枚辅助破境的丹药。
筑基不过一线之差,天赋所限,却始终越不过去。若以灵药辅助,想必就能成功。
谢玄暮已经十九了,明年,他的年纪便不能拜入青云宗,做一个外门弟子。
李如归让他接下这个任务,他想着妹妹的眼睛,不带犹疑地应了下来。
白家想要一株生长于南洲憾游原的灵草,那儿与北川接壤,天寒地冻,有生于冰雪的妖兽守候在它四周。
横跨南洲,便花费了一整月。
他忍耐着肃杀的北风,忍耐着凛冽的霜雪,蛰伏了足足半旬,九死一生,伤痕累累,谢玄暮终于杀掉了那些妖兽,摘得这株灵草。
就在这样的搏杀之中,沉寂了太久的境界有所松动,谢玄暮心想,也许并不需要丹药的辅佐,他便能踏入筑基。
而后,登青云,求灵药。
回程比来时更快,谢玄暮只用了二十天,便到了骊城。
玉兰仍然开着,还未落败,他风尘仆仆地往家中赶去,推开了结满红绸的院门。
李如归知晓他成功完成了任务,喜不自胜。
多少年了,李家再没有人越过筑基,曾经的大家族凋零至此,只剩他家这一支苦苦支撑,明明祖上有过赫赫有名的金丹修士。
谢玄暮在刺目的红绸中被不安袭中。
“父亲,阿昭呢?”
李如归笑意更盛:“近来好事颇多,不仅你即将突破,阿昭也结了好姻缘。”
“白家的三少爷,今日要与阿昭成亲。”
当年收养这个目盲的小女孩,一开始就是出于私心。
这世上有一种奇妙的体质,谓之炉鼎,不能修行,却无比的被灵气所亲近。
以其为容器,与之双修,事半功倍。
李如归曾想过让“阿昭”与“李慕生”成亲,若结成夫妻,天地法则也会对夺取灵气的一方宽容些,免去很大程度的因果报应。
但李如归这些年来十分清楚自己儿子对于这个妹妹的真心。
他不会舍得的。
要登大道的人如何能有儿女情长的心思,趁着谢玄暮一去两月,他与白家敲定了这件事。
所以,他封了“阿昭”的五感,一顶红轿,将她送去了白家。
未料谢玄暮比预料中回来得快。
青年不可置信,因为妹妹不喜欢白家的任何一个人,尤其是白瑚。
他的怒意无法自控:“阿昭不能修行,按理来说白家这样的家族绝不会选中她,他们究竟要图谋什么?”
李如归奇异于他的敏锐,同时越发的感到满意。
“总之,是门好亲事。”他剖陈利害,“与白家结了姻亲,此后,你再不用这般拼命,破境的丹药也不会只有这一枚。”
若他也服得几枚丹药,便能突破炼气八层,替自己再延续十几年寿命。
但谢玄暮扭头便走:“我去接阿昭回家。”
“站住!”李如归怒喝,“你疯了?!”
“阿昭是我妹妹!我知道她不想嫁!”
“你还想不想筑基了?!丹药不要了吗?!”李如归恨铁不成钢,“李慕生!你脑子清醒点,那是白家!”
谢玄暮顿住了脚步。
被规训多年的服从感下意识涌了上来。
这些年来,修炼已成习惯,盼望破境已是执念,白家的帮助当然大有裨益。
可——
他的妹妹不愿意。
两种想法拉扯着他,,一种是“李慕生”的本能,另一种却是他灵魂里的初衷。
不想她受委屈。
不想她牺牲自己。
不想她嫁给别人。
他眸中血色翻涌。
*
骊城之北,白家喜乐喧天。
堂堂白家的三少爷,要娶被那“李慕生”看作眼珠子的盲女妹妹。
真是稀奇。
闻说那盲女生得艳若桃李,只为这一份美貌,便可做得这样的程度吗?
宾客们虽然心有疑惑,面上都一派喜气。
白瑚却十二分满意。
瞎子又如何?她不但容颜昳丽,还能助他修行。
一片热闹中,不速之客来了。
“李慕生,恭喜啊!”有同替白家做事的修士见到了他,“你那妹妹运道可真好,居然能嫁给白瑚。”
说句难听的,一个凡人,纵然生得再貌美,再如何得白瑚的欢心,也不应成为一个丹修的妻子。
凡人寿数短暂,青春易老,如何堪配修行者?
但谢玄暮面上不见丝毫喜色。
道贺声殷勤艳羡,他充耳不闻。
终于有人意识到了谢玄暮的不对劲。
白家的人拦住他:“若是想寻事,立刻歇了心思。现在回去,或者坐到喜宴上,白家什么都不会计较。”
但青年说:“我要带我妹妹回去。”
白家的人皱眉:“你发什么疯?”
有白家这样的姻亲,对于一个破落修真家族的后人而言,简直是恩赐。
发疯?
怎么能是发疯呢?
他的妹妹嫁人,他全然不知。
纵然是父亲做主,可阿昭怎么会心甘情愿呢?
白家的人见此,神情凛然地警告:“若要闹事,白家绝不姑息。”
青年毫无退意。
于是便有人把这件事报了进去,正牵着新娘迈过门槛的白瑚满不在乎:“那就打出去。”
说是新妇的哥哥,归根结底,可是在白家门下做了两年走狗的。
他看向木头似的新娘,封了五感,下了傀儡术,因此只会呆呆的跟着他走,颇有些无趣。
可是这小瞎子,露出厌恶他的神情的时候,好玩极了。
白瑚露出笑来,情绪丝毫没受到影响。
傧相唱喝:“一拜天地!”
风尘仆仆的青年脚下踏出第一个法阵,震荡开前来阻止他的人。
这两年刀口舔血,纵然修为仍未突破,实力却并非一成不变。
更多的人拥了上来,刀剑铮然。
傧相再唱:“二拜高堂!”
白瑚跪了下去,心中操纵着傀儡术,想让新娘也跪下,却陡然感觉到一丝阻力。
他运转灵力,逼着朝笙屈膝。
刀光剑影如暴雨,落在谢玄暮的身上。
法阵迭起,黄符翻飞,他封去痛觉,再向前去。
傧相三唱:“夫妻对拜!”
朝笙怔怔望着自己脚上的喜鞋,感到荒谬的熟悉。她好像已经成过亲了,她嫁给了……嫁给了谁?
她的意识挣扎得更为厉害,白瑚一滞,自己居然压不住一个凡人的神识?
外面,浑身是血的谢玄暮终于跨过了白家的第二道门。
“李慕生真疯了!他与那瞎子有私情!”
“他不是还没筑基吗?”
“杀了他!三少爷说可以杀了他!”
震天的杀声里,谢玄暮的意识有一瞬游离。
他站不稳了。
可他的妹妹还在里头。
胸腔之中,气血翻涌。
他垂眸,随意抹了一道淌出的鲜血。
以手为笔,以血为墨,霎时间,衰竭的灵力暴涨,他以燃命的方式强行提升了修为。
白家人纷纷杀了过来,法阵于半空中亮起,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的青年在幻境中又勾勒出一次“星回”。
十步之距,他看到了他的妹妹。
白瑚顾不得拜堂了,他怒喝:“都是废物吗?把李慕生杀了!立刻!”
朝笙耳尖微动,感到被封印的五感重又回来。
她猛然掀开喜帕,踩着鸳鸯戏水的喜鞋奔向外面。
全然陌生的环境里,她跑得跌跌撞撞,却毫不犹疑。
白瑚怒不可遏,他抬手,甩出缚身的法宝,朝笙径自摔倒在地。
凤冠跌落,环佩碎摇,白瑚森然站在她的身后,沉声道:“你哥哥就要死了。”
不对。
不对。
朝笙心想,不应当这样。她不应当如此孱弱,她的兄长也不应当会死。
染了蔻丹的手强撑着,把身体支了起来,朝笙灰蒙蒙的眼中是望也望不见头的黑暗,她只知道要回到兄长的身边。
白瑚看向门外浑身是血的人影,终于感到一丝惧意。
怎么杀了这么久还没杀死?
他抬手,让筑基期的修士飞身而去。
痛意已经察觉不到,惟有对危险的感知依然敏锐,谢玄暮凭着本能点亮了星回,术法如囚笼降下。
他伸手,去够向他跑来的朝笙。
忽有一剑穿心而过,白家供奉的剑修找准了时机,狠狠贯穿了青年的血肉。
剑身搅动抽离,带出蓬然的血雾。
“哥哥!”
温热的血洒满少女的红妆,她飞扑向前,用尽气力,托住了身形坠落的兄长。
白瑚露出满意的笑。
想抢走他绝佳的炉鼎?
痴人说梦。
一片玉兰的花瓣从少女袖中飘落,立刻被血染成触目的红。
朝笙抱着谢玄暮,慌不择路地去探他的心口。
曾被这人圈住,以笔绘符文,嗅闻到花香,感知到他笑时胸膛传来的震动。
那样沉稳有力的心跳为何缓缓、缓缓平息?
朝笙问兄长:“你是来带我回家的,对吧?”
朝笙催促:“快一点呀。”
可他的生机连同灵力飞速地退去,这一天,红妆出嫁,到底是他来迟。
师妹,在替他难过吗?
谢玄暮望着她灰蒙蒙的眼睛,发觉自己连问询的力气都没有。
恣意无拘的师妹,是如何在幻境中忍受这么多年黑暗?
星回落下,谢玄暮终于想起前尘,却发现已经来不及和她说。
白瑚懒顾门外横陈的尸体,门下的走狗竟能破釜沉舟至此,想来那小瞎子确实对修炼大有益处。
他闲庭信步,傲然道:“李慕生死了。”
朝笙仿若未觉。
前尘如走马,青梅竹马的兄长真心实意,爱了她这样多年,而她,为何只能任他死在自己身前?
不对。
不对。
她垂眸,任那些无比亲近却又被她拒绝的灵力涌入身体。
她的奇经八脉都滚烫,白瑚不可置信:“你在做什么?”
不能修炼却强行吸纳这么多灵力,他的炉鼎会立刻坏掉的!
然而他发现他阻止不了小瞎子。
灵力铺天盖地向她涌来,带起猎猎的风息。
凤钗坠地,乌发旋飞,天生无法修炼的少女蘸血,一笔一画,绘出很多年前,兄长教过她的那一道符文。
身体无法承载这样多的灵力,朝笙的眼中、耳中、口中溢出淋漓的鲜血。
她不管不顾,不停不歇。
冲天的烈焰在最后一笔落下后熊熊燃烧,直杀天际。
白瑚目眦欲裂,爆裂声中,整座白氏,十里重檐,尽数被吞没!
灰飞烟灭。
幻境,破。
邪修垂死的痛呼声格外刺耳,朝笙如若未闻,她低头,看着身前的谢玄暮。
梦中年华五载,人间不过刹那。
那于幻境之中盈满的热泪轰然从朝笙的眼中坠落。
谢玄暮怔怔地望着她潋滟的、满是流光的眼睛。
是能够看见的师妹啊。
他不受控制地抬手,想要止住她的泪水。
生别离,复来归。
所谓的至痛与至喜,剑痴终于在十八岁这一年懂得。
她泪盈于睫,唤他名姓:“谢玄暮。”
“师兄。”
“别死。”
于是谢玄暮明白,这簌簌淌满他掌心的泪水,全然是为了他这一人而落。
“怎么可能会死。”他露出笑,“白露都奈何不了我,不是吗?”
两颗圆满的金丹在这一刻动摇。
紫气冲天,于青云之上尽可望。归峰的弟子、夜巡的长老、出关的宗主,都将目光投向骊城的方向。
春祭在望,青云的天骄碎金丹,同结元婴。